书城小说租书店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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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瘂弦的台南

二〇〇八年辭歲十二月,南都向晚天幕下師徒倆車腹內閒散聊著,一定要談的是逝世三年的橋橋師母,做師父的瘂弦,平靜聲音陳述師母走後,衣櫃找到一包綑妥的內衣褲,上頭夾張紙條寫道:「出客可以穿,這是全新的。」一切在生前都照顧安排完成:「那一刻,你怎麼受得了!」提起兩人以前不時爭執,瘂弦能說,橋橋師母最後反攻:「當然哪!我哪講得過你,你是演話劇的嘛!」演《國父傳》得過金鼎獎最佳男演員,這會兒成了攻擊點。詩人嘆氣:「想想以前那些自以為的俏皮話,是刻薄了點。」

你們政戰國的傳奇:「瘂弦如水。」除了澄澈,主要是遇上啥容器就成啥樣子。但現在,有些什麼不太一樣了,如水的瘂弦甚至比以往更犀利充滿靈光,卻又是一個全新身分的你的老師,現在的瘂弦改變了以前的瘂弦?你的老老師。

成大一個月的華文作家工作坊紮營,轉眼過去,你從未想過,會在另一個你受教的政戰學校之外學校與他同席。你記憶中的課堂是他壯年、北投大屯山脈下營區改建的教室,每周一次,他站台(天)上你們坐台下低到泥土裡,遂以從容甜美聲音教授「藝術概論」,下課,你班集體帶隊回連上,他提公事包拿傘去搭交通車走,背向大屯山脈步下草皮石階,陽光直射,藍天綠地,總是這樣的行程。有天你落了單,遠遠看見他突然搖擺起傘及公事包,自得地一石階一石階跳起了卓別林舞步。那畫面遂成為大屯山歲月最動人的印記之一。外在的瘂弦和內在的瘂弦。

一九五〇年河南青年王慶麟隨孫立人麾下三〇四師駐紮台南旭町營房,一〇二〇團通信連無線電排上等兵,團部外操場上坐著一株巨榕,(一九六六年,大學接收了這片一九四五年前日本步兵第二聯隊的旭町大本營區,換了名字:光復校區;同時接收的是一九二四年日本大正十三年裕仁皇太子栽種的大榕樹。日後長成雍容、華麗茂美成大地標。當年的小兵回防,經過現在的大成館:「這是我們老團部。」凝望榕樹再再說:「都沒長,以前就這麼大。」你轉頭看他,以前你老覺得老師是路癡,現在有點明白了,一個跋涉幾萬里的人怎麼可能不識〔記憶〕座標。記憶必須被修正,否則就不叫記憶。)操場上,兵們光膀子、紅短褲、載斗笠劈刺訓練殺聲震天:「一整個夏天都這樣。」營房邊界勝利路隔著成大前身「台灣省立工學院」,另一道牆內走動著「和我們年齡差不多的大學生,真是羨慕。」校園吸引著河南青年,半夜下了衛兵,穿過勝利路推移進入校區,走過圓形池塘長長的走廊,看見一排布告欄,上頭貼滿作品,就著月光,河南青年興味讀著,其中一首詩,什麼意思不知道,可好美好深刻,牢牢記住幾十年:「是誰灑下這午後的陽光/是阿波羅,是里昂?」(吸引著他在)一九五三年他考取北投復興崗政戰學校,離開了勝利路兩岸,同年,背包裡直接取出「瘂弦」二字當筆名,(戰士們戍守著這片老空間。旭町營房兩年,青年王慶麟「向一個姓馮的小兵學拉二胡,迷上那種『啞啞吐哀音』的味道,時常一個人抱著二胡,鑽到團部營房建築下方通氣層,拉著啞啞弦音。」詹伯望報導:《國立成功大學校刊》,一九五頁。)開始正式發表詩作〈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一鳴驚人,成了讀布告詩出身一道最難解的密碼,可以這麼說,他既是孫立人旭町營房的兵也是省立工學院的隱形學生:「我在的時候是王石安校長,走時已經換了秦大鈞校長。」日式幽靈旭町營房大榕樹底下走出不少藝文界要角,朱西甯、司馬中原、段彩華、張永祥、孫越、郎雄、王生善。別人你不知道,同樣流亡學生出身政戰國傳奇張永祥張師父,山東大漢,口吃,天生幽默,完全不來苦難時代苦難兒女那股酸腐,「你們張師父劇本寫農民買了條小驢兒,得抽水煙才願意幹活兒,主人笑罵:『花錢不多,毛病不少。』」還有,婦人女兒面前糗丈夫:「你爸爸啊!到街上買條魚都是臭的!」師徒倆一路文武雙修既罵又跩文既笑又感傷既回憶又向前,在逐漸更深的夜色一步一步往成大反方向移動赴臨別晚宴。抵餐館,他先下,你去停車。

這個月,在南都,你親眼目睹前老年期的瘂弦,是如何搭建且覆蓋青年流亡學生王慶麟時期及其晚歲傳說一幕幕奇幻場景,而此時,後視鏡裡,小城燈火中(台上的瘂弦和台下的瘂弦)榕樹身影,詩人獨自站成一種姿態,他所說瘂弦筆名的潛意義: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