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租书店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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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林文月在寧南城

彷彿永恆的夏日,即使不是也接近如此時態。亮晃晃天空下,蕩著蕩著,往往又坐到府前路莉莉冰果店,視線穿越對過孔廟「子曰」篆刻石碑,(作家黃寶蓮來台南,同個位置,她驚呼:「這『日子』兩字真好。」心情不一樣,視角就不一樣。)坐久巨傘狀樹蔭下的市民雕像似的,不止於此,早年,冰果店側牆懸掛的是台南前輩畫家郭柏川一九六五年巨幅放大畫作〈有香蕉的水果〉,一種在地的奢華心理,你一直認定那是原稿,專為冰店普羅市民所畫。

這就完了嗎?不,同路段一百公尺遠前台南地方法院馬賽式圓形屋頂、類巴洛克風格建築物旁,立著鄭成功寧南門駐師陣地「馬兵營遺址」、「史家連雅堂馬兵營故址」碑誌,地址疊著地址,怎麼回事?連雅堂〈臺南古蹟志〉記錄「乙未之夏,先君捐館」史實,才有連雅堂〈過故居詩〉抒懷:海上燕雲涕淚多,劫灰零亂感如何?馬兵營外離離柳,夢雨斜陽不忍過!

乙未是什麼概念?一八九五,甲午戰敗,馬關割地條約,台灣日治元年。

多年後,連雅堂的外孫女學者、散文家林文月為先祖作傳,遂有寧南坊「馬兵營之行」,尋覓舊址,難免感傷:

……光緒二十七年,一九〇一年,日本政府欲收購馬兵營連宅為台南地方法院。自此,庭園樓台夷為平地,七房族人四處星散……

那是一九七七年,「五月的台南,炎陽炙人。」(一見這形容,你笑了。)

時序來到二〇〇八年四月,林先生應老學生現今成大文學院院長陳昌明的講座邀請,主講「歸鳥幾隻——談外文資料對文學研究的影響」,事前,她重臨馬兵營,當年她曾問「騎樓轉角處擺個小攤子」賣檳榔嘴角有紅汁的阿婆:「這裡是不是古早叫作馬兵營的地方?」這次呢?

三十一年後,立碑上簡單幾個字,帶林先生回到整幾代故事前。晚上於她下榻的旅店,你是一場師生宴的陪客,老學生帶了幾瓶「受教」飲過的紅酒,其中一支September,九月,喜歡這酒名有時令性,其實說來,一切不外時間。多年未見林先生,夏日寧南城,不要命的,回到文學身世,頻頻舉杯,曾經有那麼個記憶,你們共飲,林先生多矜持分寸,你就多滿口胡言:「不該說的,和林老師面對面喝酒,真是視覺美。」林先生微笑:「我們都是女性,自己人就不說這些。」你大膽認定這是「酒人的倔強」(臺靜農先生語)。在那個記憶裡,深夜路邊,會心別過,林先生不知道如何,你豈止微醺,是林先生〈飲酒及與飲酒相關的記憶〉的句子:

喝酒的感覺如何?一杯繼一杯之後,我才了解,日本人稱酒醉者之步伐為「千鳥足」的道理。

晚宴暫告段落,你隨林先生上樓回她房間,林先生細心備了禮物,但主要世事滄桑,你們丈夫相繼離席,需要另類獨處交談,只在那一刻,你好慶幸旅店房間燈光如此暗淡,你們才能無奈重重嘆息,他日發酵。(林文月的舅舅連震東,也善飲,晚年得痛風忌酒,她去探望,連震東自己九分水羼一分酒,另倒酒給她:「你喝純的,舅舅就算是陪你喝雞尾酒罷。」臨去,「取出一枚外祖父〈延平王祠古梅歌〉的遺墨鉛版贈送與我……摩挲那灰暗凹凸的版面,我就會想起那一個寒冬午後的景象,逝去的音容,甚至酒香。」)

城內最晚的夜,你們往下移師旅店pub,行過大廳深寂,馬兵營故址不遠,與另一學生輩廖美玉及你,三名女子傾談對飲。廖美玉和老師一樣,有酒名,她在的場合,既輕鬆又緊張,酒人的倔強,但這回,僅僅是啤酒,於你的出生地,與寧南坊馬兵營的女兒和酒及時代同席,深宵沉默,你越喝越脆弱,從沒想過,南都夜曲,可以這麼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