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租书店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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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女孩

一九六七年,初夏,台南德光女中,年輕女孩老師們正在進行一場午後閒蕩。

建校同時栽種的菩提樹算算已在校內自轉四圈年輪,來到這年恰恰與女老師們齊頭並肩。女孩老師都剛從大學或專科畢業一至三年,都不超過二十五歲。

南台灣正午烈日當空,樹們不成形狀地倒影在操場紅土跑道、樹底草地以及女老師們鞋面上,舉著緩慢的步調,踩過日頭、樹影、心事、年輕的氣息被帶點鹹味的海風吹拂過並推向唯一的教學大樓,四層樓高屋頂上立著四個窗面大小的招牌,上書德光校訓:敬天愛人。

沉靜凝滯的午睡光陰裡,女孩們慣例展開南台灣永遠的夏日午後校園之旅,四位,有時更多或更少,你趴在桌面,蟬聲交熾熱烈,嗞——嗞——嗞——,如空氣組成分子,(你這一生走哪兒內耳耳廓滿蟬叫深植著,一直相安無事以為原本如此,有時半夜在「嗞——」聲中夢裡驚醒,並未察覺不適,是穿梭璀璨香港鬧街,除了掛櫥窗裡的燒鵝,哪來任何蟲子?所以這叫耳鳴,耳鳴的原初,是女孩的夏天,你是你自己的延遲現象。)白色圓形輻射狀空心磚望出去,女孩們淺色衣裙飄揚,(德光制服冬天也穿裙子,你因此沒有女老師穿長褲的記憶。)感覺上是一種存在的姿勢,你偷聽她們低聲交談,你以為聽見一個男老師的名字,或者只是接近不過反正是個男生的名字;你以為聽見一個國家,或者陌生城市以及學校的名字,你以為聽見一本書一場電影……時斷時續,終於成為一個永遠的夏日午後安靜的幻覺。你沒聽見她們話語你沒看見她們的憂慮你不在那個夢裡。等到夏天盛暑來臨,校園淨空,開學後,總有一兩位女孩不再回到閒蕩的隊伍,女孩們都去了哪裡?那時的你,一點概念都沒有。老師也不適合跟學生講心事吧?即使你們差距不到十歲。那種差距,大約跟你們和高中部學姊的距離是同樣的,高中部兩名風雲人物比十項全能,白上衣捲起袖口深藍裙尖叫聲中換成運動短褲,都腿長手長一個滿臉不在乎一個成竹在胸冷笑對峙著,簡直帥呆了,你回頭望到女孩老師興致的站出辦公室二樓走廊觀望,滿臉笑意漾開,一個男老師都沒見,神父校長辦公室裡鎮靜讀經吧?一個全女孩的世界。(英文老師讓你們去她家玩,一開門你傻眼了,小小空間沒有被家人當做成人看待,粉紅色系布置,亦童稚到像小女生的娃娃屋。你永遠的女孩老師記憶之一。)

二〇〇九年,初夏,台南成大。年輕的女孩們一仍既往神閒氣定四處晃動,旁邊幾乎都有個男孩或女孩,女孩們喜歡成群結隊;夜裡研究室外不時傳來喧囂笑聲,女孩們高頻率總是率先跳出來,飄浮在你人生脈衝時間,德光女孩記憶隨後彈出,你已經超過當年德光女孩老師的年齡兩倍,一如那時你拼圖女孩老師的閒蕩路線畫製她們的腦迴褶皺,如今反向視角,你側耳聆聽,多年後,你的疑問仍然是,女孩(學生)們究竟想什麼?你是老師,你的遊蕩路線繪製好了嗎?

(蟬聲早已換上現代化發聲道具,此起彼落的電話鈴、救護車消防車鳴笛。)電話響:「老師,我可以去找你嗎?」「來吧。」你讓女孩陪你橫過大半個校園往下堂課教室移動,你很清楚問題發生,只是不了解他們為什麼永遠不老,站在你面前的是還沒進化的女孩,(咦?你們不是只比我以前那些女孩老師稍大點要不就同齡嗎?)問題甲乙丙,人際相處,前途,主要是感情,同性的異性的模糊地帶的近的遠的,佇立樹影中間,站成人生的年輪,而夏天從沒過去,你遠睇松鼠從頂上一株巨榕跳到另一株,時光機以如是速度轉動,變成蛇、蜂鳥、白頭翁、綠繡眼、黑枕藍鶲、慢爬的烏龜,從女孩的背後傳來過鳳頭蒼鷹、黑冠麻鷺的嘯聲,以前的空氣振動是一種卡通結構現在的動漫。上課鐘聲響起,聽起來,仍像德光時期「敬天愛人」那感覺。(神父老校長李震的詞:湛湛化雨/習習春風/簞食瓢飲/樂也融融……自覺自重/聖德長存……不屈不饒/磊落光明/美哉德光……)「我該上課了。」「我知道怎麼做了,謝謝老師。」你轉身向背後揮揮手,不是再見,是了解。女孩老師向你展示了一個童稚想像中的成人規範,女孩學生向你說了一個童話故事現實版,你知道夏天過後,會有一些女孩不再回來,女孩們都去了哪裡?現在的你,真的想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