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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倒影小維(2)

小維早被親戚、鄰居抱走了。她幽靈似地離開那間房子,從二表哥身旁走過、經過客廳、香味……小維妹妹踮著腳邊唱邊跳,甜****淨的臉,放出和室內一樣的氣息,層層包住她。

她步出種滿白茶花的院子,她姑丈偏愛白茶花,謝了也不准人掃。為了這些茶花,她姑丈從來哪裡都不去。她走到對面馬路上望著房子,耳邊的聲音說:「小維妹妹快跑!」

快跑離她!

她抬頭直視烈日,再度看見奇異的景象——那個孤獨站在另一邊呆望對岸熱鬧人群的小女孩。畫面以一種奇特的速度暈開,焦灼強烈的光譜帶她逆行時光隧道,看見那張她喜歡的舊日照片。

她一直以為自己高中時,小維再度回到姑媽身邊是以同等速度,回到舊照片光譜裡。也許從沒有離開過。她所有的記憶是一種自生自滅,往往她自己也會錯過。

小維妹妹中學時當上學校樂隊指揮,笑容可掏走過遊行街道和童年,但是功課奇壞,不再是笑瞇瞇就可以感染周圍世界。和她完全不同,她知道她們不一樣,使得她功課好、會烤地瓜、吹口哨、打球、作文、單手騎車……好壞她都在行。多年來她幾乎已經麻木於身邊的聲音反覆問小維妹妹:「妳為什麼要這樣!」

她看見自己逸離出殼,用另一具身體經過童年、青春期、少年,身體裡同時裝著一雙狂野的眼睛。令一具靈魂伴在小維妹妹身體邊。

小維妹妹成長的速度比她想像快多了,她想因為她總是無法正視時間、正視小維。她們雖然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卻並不共進退,沒有作息上的交集。她有一幫朋友,她母親稱作狐群狗黨,全是女生。她們經常整夜在村後山腳升營火,躺在沙上出題論戰……存在主義、意識流、武士道、天體營、俳句、金恩博士Martin Luther King……她們像一種宗教,只是沒有信仰。她的信仰附在小維身上。她們一起行動,在校園、在海邊、在冰店、在馬路上、在書店、圖書館……長驅直入,一流學府頂尖學生,安靜並且深具階級意識……永遠瞧不起不如她們的人。她們甚至沒有辦法喜歡人。不喜歡男生,也不喜歡女生。但小維並沒有從眼底消失,小維就像她的瞳仁,她只要張開眼,所有她看見的都由小維出發。

小維上國中以後,四周就圍著一群男生,還有靠小維引來男生的女孩。小維外表從沒有變黑過,地瓜田就結束了黑的可能;情感的外衣也從未換季,被舊照片攝走了心智。她親眼看見小維以怎麼原始的本能成為一名平面美女。是這個特質使小維看上去更無辜、讓人心疼?她那群朋友沒有一個看見小維不搖頭:「辛安,妳妹妹看上去就像個平面娃娃。」她們這群人將來都要念自然組。一輩子驕傲地活在研究室裡。

有一天深夜她讀書回家,單車騎到村門口遠遠看見二個黑影纏在一起,還有微弱的火光。她牽了單車走過去,小維貼緊一個油頭小鬼抽他手裡夾著的菸。抬臉看見她愉快地:「小安!」她足足盯了三分鐘才轉身走開,小維在她後面叫:「小安,妳幹什麼嘛?」

她頭也沒回,臉頰掛滿淚水,耳邊疲倦地回帶同一句話:「小維妹妹,妳為什麼?」

半夜全家人都睡了,她掀開門簾站在小維床前,由記憶的天堂,高處俯視安慰靈魂的那張臉。床上堆滿了小維收集的洋娃娃,小維睡在假面中間,像極一家人,和會蹦跳的心事一起埋葬。月光由紗窗篩映在墳塚上,一具具情感的吸血鬼。她不可能放任自己永遠走不出絕境,但是小維離她太近了,她們可能一起滅頂。她決定以拚大學理由搬出去。

她無聲地對小維說:「快跑遠一點!」

那年她高二,小維初二。她父母已經接受她功課好的事實,他們是從這個事實看她,生活卻是一種表象。她和父母之間永遠遙不可及,孤單地陷在泥沼中的雙腳,萬分沉重,天漸漸在她四周暗下去,家庭像一吋吋死亡的空間。在這個家裡,小維就像一塊浮木,她越遠離他們就越接近小維。這是生命的自發或轉移?為什麼她那雙狂野的雙眼沒有焦點?當她掉頭離開小維房間,獨立的情緒已做出決定,踩著紛亂的步數順著出口指標,結束對小維的注視。

那種疼痛的感覺使她自由,她知道這一生下必再尋找什麼,關於人的好奇,致命的、神祕的基因演化,她已經完成並且放棄。她那時還不知道,被情感打垮,應當在情感找出路:被性格打垮在性格找出路,她封閉起自己的感情。

小維則不知所措地繼續傷害自己。她父母親以為那是曾將小維「拋棄」的報應,生活的窘困,使他們把命運託於前世。他們完全看不見現在,堅信現在的果即以前種下的因。明明小維不斷的狀況完全因為時地不宜。她父母像瞎子一樣摸索而非感應。

多年來他們留著小維,以一種贖罪及編寫故事戲劇性心理,然而故事自己會岔出去。等小維終因和男生鬼混逃課,面臨開除命運。她穿著制服跟父母去學校,小維念一所私立學校,姑媽出的錢。小維教室在校長室走廊另一頭,校園裡因為出現家長而影影綽綽發燒,一陣陣像夏季熱。她父母在那兒和穿著整齊的神父校長低聲下氣,她母親差點給校長下跪:「不要開除她,女孩子面子不好看,將來還要嫁人的,我們自己轉學。」她父母多懂得怎麼保護自己卻等於羞辱。她只關心小維現在的處境,小維千萬別出事像是懷孕。

走廊的底端像收成過後的地瓜田那麼晴空靜肅,教室一扇扇窗洞裡投來的眼睛迅速冷卻了她的燥熱。為什麼在這樣學校裡的人有那麼怪異的眼神?因為小維抑或從來沒有學生考進她那所女中?除了成績還因為她們大多直升高中。原來小維除了她那種家庭,還有那種學校生活。在多年後,她終於明白為什麼表姊、表哥們都早婚了,否則他們要悶死在學校裡。那是唯一的路,可笑的是他們活生生將它變成傳統。

是自修課,小維看見她,眼色戒備著自衛神情。她走進教室,幫小維把書包收好,牽住小維的手說:「走,我們回家。」她不要小維受羞辱,和男生鬼混是件什麼大事呢?不過時間早晚而已。一切都是時間早晚而已。他們不一定要依時間的秩序,大可提早或延後,她在童年即度過自己的未來。和帶童年小維回家不相同,這次從外人手中。而為什麼帶走小維非常明確。

她們穿過長廊,小維彷彿在走的過程中迅速長大往遙遠的天地飛去,輕飄飄,在她身旁。發現成長層次的過程如此混亂,他們注視一條新路卻闖入舊地;回顧以往,卻看見終點。小維在他們身邊待了十年,再度回到姑媽家,她毫無辦法阻止。大表姊也離了婚回到娘家。他們姊妹之間少得可憐的記憶,一次一次中斷了手足的情緣。錯失了重大退學事件可成為他們靠近的機會。這次事件沒有改變小維的命運,反而促發小維回到命運的原軌。

小維同樣於一個夏日午後隱身回返舊照片裡。她四周在那一刻陷入從沒有的寂靜。她曾經看見一個沒有人看得見的內在風景。十年前他們帶走小維忘了道別,小維因此注定會再回去。經過他們這樣錯亂的打岔,小維怎麼可能回到原點?

但是小維從四個月大以後,就失去了選擇的能力。小維失控的生命完全因為失去了藍本,跌進了她刻意製造距離的空間,像植物人,繼續生長,卻不再有新的能量。想起小維那段時間的無措與茫然,窒息的感覺,如綁綑巨石壓她在生命最無痛點的末梢——她知道痛是存在的。所幸小維最後還來得及回返她認為失速停滯,而小維身心安素的福地。小維終於做了姑媽的女兒。她則往因小維而單獨創發的潛行之路走去。她考上她要進的大學,理性、孤獨地關在實驗室裡面對無人的世界,每年拍一張照片檢視自己的年輪。乏味的生活只有兩個字註解——乏味。但是她也有覺得驕傲的時候——尊嚴回憶地活著。

小維永遠不會明白她的乏味是種懲罰,小維永遠不了解她乏味世界的重量。她經常在內心問小維:「妳知道妳自己的茫然嗎?」和小維對話那是她永恆的支柱。生命多像等待一次又一次的空窗期降臨,她們是天生的外星人。她躺在黑不可測的夜裡不能自己地想念小維:「啊!小維妹妹。」

大學四年,她是在幻想小維和她一起的情況下,只跟少數幾個人來往中度過的。她出國前,決定去看小維,這個決定她上台北念書就下的。她保存了四年。外表從未透露出來這樣的心事,她用盡全力凝聚這個心志的獨立性,不讓它外洩。她讓自己在台北而一直不跟小維聯絡,她不能接近小維,她知道失控的事最危險。這種無人性的行徑,他父母早認命了。

小維大學沒考上,請了專人在家補習重考。這在海棠氣息的日子裡是一項革命。否則小維不是準備重考,是準備嫁人。大約長期下來,她姑媽也疲於拿捏小維該不該照他們家族之路走。

回到海棠味道的空氣裡,小維重披華麗的外衣,彷彿一天也沒有間斷。地瓜田上空他們那個世界,雲朵公主似的肖形,日復一日模擬著小維,像不斷重寫的傳說文本神話。每一個人都可以在自己眼中找到生命中出現過的小維。大家有了小維未出現前更大的安慰狀態。

再度面對小維,是多麼困難才能將視線從她熟悉的遠方收回,投注在小維臉上。小維這四年都在做什麼?她實在看不出來。小維的平淺,如同天性與天賦。她透視那臉的額頭、眉骨、下巴……局部放大的特寫令她不安,彷彿不安是一種體質。當她覺得正快速失去什麼的時候,小維是那樣的穩定。從未背離既有基調不遠。潛在如此女性身軀內在的小維究竟放棄了什麼?使她毫無心理層次那般單純。小維是如此地絕對女性。由內到外。

她面向小維,看到自己的倒影。再清楚沒有的倒影,不是因為日子的清澈,因為人。生命對小維不是一種掙扎,是實踐。對她是。她卻寧願生命曾經給小維選擇的機會,那麼,小維將懂得她。「不是一開始就決定的事空間比較大!」像性別,她在心裡對小維說。為什麼她仍然覺得痛?他們家,有一個舞步錯亂就夠了。

小維甚至沒問她這四年生活內容、為什麼不見人影?小維完全不好奇這點真正擊垮了她。小維扮演一名絕佳聽眾,懂得微笑、分寸,退回子宮內姿勢如此吻合內部構造。她生疏的感應,透視到粗糙生活所給予小維的禮物,是磨光了小維的性格,她的小維妹妹成為平面娃娃,提醒她這是為什麼她可以將小維燙平了貼在心口。她的心隱藏在事件下向她說話。那張貼紙漸漸失去黏力,她失去一角的心快偽裝不住了。她彷彿看見生命的核能在荒遠的空地試爆。生活的重挫使生活無感、情愛的重挫使情愛無感、人際的重挫使人際無感……她知道自己是一個殘廢。卻使小維完整。「小維,妳永遠地缺席了。」小維微笑,彷彿聽見她說話。

凝然、平靜的小維有一種想法,無聲地照見一張畫,小維比四年前遺忘他們更徹底。那時候小維無法意識和人的關係;現在,小維長大了,自主性的遺忘代表什麼?非常清楚。小維排斥他們,她比小維更排斥自己。小維到底知道什麼?姑媽房間仍在最後進。那張照片還排在牆上嗎?那麼多年後,與這個謎面所揭示的答案如此接近,現在,她卻懷疑有那麼一張舊照片。

她離開海棠氣息後徹底離開了家,隨即出國,單調滯悶地實驗自己的生活。穿過大片大片孤獨的聲音、氣息、畫面……她只學會一種與自己對話的語言:「小維,妳永遠地缺席了!」

當她走到盡頭,一切都枯竭了。她覺得可以面對小維了。她驚覺國外十年不是求學是流淚,流浪總有終程,心的厭倦。她在停止腳步後突然能夠思考,小維在她們家也是流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