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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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关于她的二三事

袁瓊瓊

與小蘇認識很早。近些年來,她是我最親近的朋友之一。相識接近二十年,猜想日後這友誼大概也不會改變。想到日後可以和小蘇「共話白首」,覺得很快樂。

其實文壇上的朋友,有認識得比小蘇更早的,但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們相識之時,彼此在各方便都旗鼓相當,可能是這段路所以能走得長遠的原因。

當年聯副瘂弦先生推出「新人月」活動。整整一個月,推出不同新人的作品。蘇偉貞在上面寫〈陪他一段〉,這也是她第一篇作品。我那時剛剛獲得我第一次聯合報小說獎。身為新人,自然是非常注意新人們的作品。那時就貿然向瘂弦大哥說:〈陪他一段〉的那個新人寫得很好;而瘂弦就得意的說:「那是我的學生」。蘇偉貞政戰學校畢業的。

後來聯副的一次活動,似乎就是頒獎典禮;瘂弦領我去看一個小小女生,那就是蘇偉貞。

想起第一次見面時,我自認是記得很正確和很清楚的:小蘇戴一頂米白色法蘭絨帽,淡米色毛衣的長裙,穿了雙馬靴。之所以記得這麼仔細,是因為早期我的記憶或者是用顏色和形狀來儲存的;想起過往時,老是些衣服啊鞋子、頭髮、領巾、背包……去過的地方也總記得大片大片的顏色,或者形狀:長的方的圓的,多邊形的……近年來沒有如此能耐了,顏色和形狀,還在面前的時候就模糊了。隨著五覺的進化,我開始與世界和解,現在的世界於我是平和並且諧調的,一切都好。我想我已經過了我的青春期。

小蘇年紀比我輕,但是早慧。而我是很幸運的晚熟;我是三十歲以後才開始叛逆期的。我們雖然外表年紀有差距,而內在大約正好同齡。總之一開始就很談得來,之後也幾乎是同步成長;但是小蘇上了四十歲就不是如此了,我逐漸老去,而小蘇開始返老還童,開始漸漸像小孩。到現在我才了解她年輕的時候其實比較老。

她是越活越敏感天真越不能適應這個世界,越來越認真熱情越不能妥協;小蘇,革命是年輕人的事啊!你為什麼到現在才開始到處撞得頭破血流呢?

小蘇一直是小小的。在文壇上,她除了可以和人比得獎次數外,還可以和人比瘦比輕巧。就算寫作圈子裡,也真是少見這樣「蠅量級」的身材。臉小頭小手小腳小,大約是佔的空間小,上天就恩賜她活得少一點,她活到四十歲,大概只用了二十來年,到現在還一副大學女生的樣子,跟我初識她時一樣的來如風去如雲。

以前寫過一篇短短散文,叫做〈像風一樣〉,現今不知散佚何處,即是寫小蘇。那時候我們好得密裡調油,一天到晚在馬路上走來走去。這喜歡走路絕不是我的習慣,寫信也不是。小蘇那時候剛畢業正在服役,聽說軍中和學校都是讓人最願意寫信的場所。我那時已然結婚生子,時常在柴米油鹽裡捧讀她用特殊的棉紙或十行紙寫來的信,並且回信。而我們還三天兩頭見面,簡直是無聊。不過我說過我是晚熟的,尚未到達我的叛逆期,「小」女生不都是寫信來寫信去的嗎?小女生也喜歡談心事,我們常常沿著馬路一直走一直走,聊許多當時以為很重要而現在已然遺忘的事。小蘇是我認識的人裡最愛走路的,她總是寧願走路,明明可以坐車也一樣。現在她開車,前陣子出車禍車撞毀了,坐計程車像要她命似的;若不是從前陪她走路的人現在已經長多二十公斤,覺得唯一適合我的運動是「不運動」的話,相信小蘇還是寧願走路。她很奇妙的要堅持「自己來」的自由。從前是自己的腳走在路上,現在是自己的輪子走在路上,就算是辛苦,就算是乏味,她還是願意親身一步步走。

所以小蘇的一些行事方法也就不足為奇了。大約就是因為這種喜歡一切親自來的個性,讓小蘇做許多不可想像的事。她喜歡交朋友是我們共同知道的,而大家不知道的是她是如何在「交」朋友。現在已經不興這樣了。現在哪還有人沒事玩兩肋插刀的,而她還是個小小女子。她什麼都管,朋友要是失了業,她忙不迭的替他打聽機會;老婆挨了老公的打,她罵得比那做妻子的還悍;讓人懷了孩子卻不肯娶人家是不?她三天兩頭的說服你那是大男人該負的責任。好好同居著的一對,她偏是要撮合人結婚,怕你吃虧。這些「不關緊要」的事她都能管得這麼熱心,可以想見朋友若是生了病,她一定在場,有人棄世,她一定陪伴。她出身軍校,軍校是上下縱橫交織的大網絡,每個人跟每個人幾乎都有關係。在軍校之前,蘇偉貞和我一樣生長於眷村。軍校是關係的親密;眷村是人情的親密,大半輩子生長在這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的生活環境裡,蘇偉貞因此一生從未學會的事就是淡漠。她老是有意見,說:「你真不敢相信你看到的!我真不懂……」跟她說:「那關你什麼事啊!那是別人的事!」她還是無法理解。她有一種奇特的是非感。

以我看,身為作家,她是做了太多不該做的事,幹嘛幫人打聽醫院打聽偏方找房子找工作呢?幹嘛去管人家上不上學出不出國結不結匯出了國住哪吃哪呢?又幹嘛去管人家生活過得好不好寂不寂寞呢?我是經驗到小蘇隨傳隨到的能耐的,有事找她,絕對一口答應,需要她的時候,她隨即來,比生命線還可靠。想到她身邊那廣大的人脈網絡,想必她對待他們也像對我一樣。蘇偉貞待人沒有親疏之分,一律是近的,只有喜歡和不喜歡之別。喜歡的人她掏肝扒肺,不喜歡的她懶得理你。因為對人的分類法完全不按著社會常理來,所以她有時會欠缺些禮數。我真不知道該不該說,真相其實是跟你的社會成就地位性別做或沒做什麼一點關係也沒有。只不過這小女子的腦袋裡噠噠噠忽然打出了四個字:「我不喜歡。」於是你便萬劫不復了。這種偏執的另一面是假如她對你的意見是「喜歡」,那你立刻成為完人,什麼都對,什麼都好。而我很幸運的是一開始就被她噠噠噠到「我喜歡」那一邊去了,因而在蘇偉貞的世界裡成為了不起的人。她常愛說一句話;「××坐我左邊,袁瓊瓊坐我右邊,兩個全台灣最好的小說家和我坐在一起。」那個××是美麗又有才華的女作家,我才不要把她名字寫出來,我妒忌她。但是小蘇的是非世界裡沒有這個元素。

我因為發現自己是「偉大」的作家,長久以來就用這藉口逃避一些我不想做的事。而小蘇不一樣,她為人子、為人妻、為人媳婦、為人父母,該做的事全都在做,從不規避。縱容自己在某些時候任性的以喜歡不喜歡二分,大約就是為了緩和生命中那些「即使修伯特也無言以對」的情境。

有人以寫作為畢生職志,一輩子的生活是為了寫書這件事。蘇偉貞不一樣,寫書對她大約是一種平衡和發洩。她這樣不合時宜的性情自然造成她許多挫折和痛苦,在見到是非被淹沒、真誠被扭曲的時候,她就坐下來寫書。她的書都和她的痛苦有關,既然外在世界如此難以適應,她於是構造書裡的世界來平衡自己。

我以前不知道她是有夢的。她一直有睡眠的問題,很難入睡,卻又很容易清醒。而在這些困難的睡眠裡,這個四十歲的女人夢了,夢著與四十歲或女人全然無關的事。仍然與痛苦有關。

我記得有一次和小蘇談話,她說到自己的直覺讓她受了不少苦,別人尚沒之覺的事情,往往已經讓她受不了。她說:「但是我又很害怕哪一天這種直覺會消失了。」這使我想到,與生命和世界的格格不入可能是蘇偉貞竭力要維護的狀態。她靠這種不和諧寫作,也許一生也不準備妥協。在這件事上,她是既霸又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