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万历,执政已经长达25年,因平定宁夏、播州叛乱以及东征援朝,朝廷耗费上千万两白银,再加上宫廷靡费日增,一时国库大空。1597年,紫禁城发生大火,三殿两宫——皇极殿、建极殿、中极殿、乾清宫、坤宁宫遭灾难性破坏,万历大急,就想出了开矿、征税的敛财招数,一时间,手握皇令的矿税太监奔驰大江南北,所谓“天下在在有之”。
派太监们去开矿、征税原本就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开矿是一个技术性很强的工程,不是几个太监在短时间内就能完成的。有些地方名曰有矿,实际开采不出什么东西,太监们强令富户承包,不足之数由富户赔偿;或由地方政府承包,不足之数动用地方财政抵充。这样一来,开矿徒有其名,不过是以此为幌子的一种摊派而已。而征税太监的派出,则意味着在原有的钞关之外增设新的征税点,造成了对行商货物的重复征税。于是,矿监税使成了“合法的强盗”。吏部尚书李戴记载了当时的恐怖景象:矿监、税使们指着一个屋子恐吓说:“这户人家有矿!”这一家应声就破产了,指着另外一个屋子说:“这户人家漏税!”这一家马上就钱财全空了。
矿税太监们所到达的地方,往往是工商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他们的野蛮苛敛很快造成了“贫富尽倾,农商交困”的景象。税监鲁保在浙江征税搞得“家家闭户割机”,那些“贫匠倚织为命”的也失去了生计。闻名全国的山西潞绸最盛时,长治、高平、潞州三卫共有绸机13000余张,经矿税太监们的劫掠,只剩下2000余张。
从制度的角度来看,矿税大兴,实质上是万历对国家财政制度的一次大破坏,矿税太监由皇帝直接委派,又直接向内库进奉,不受中央与地方政府财政监督,这等于把政府的钱扫入皇室。矿税大兴期间,“凡店租、市舶、珠榷、木税、船税、盐茶鱼苇及门摊商税、油布杂税,无不领于中使”,对此,主管财税的户部尚书赵世卿愤怒地说,自矿税大兴以来,户部的各项税收为之大减,地方的税缴不上来,国库几乎空掉了。
因此,“矿税之祸”是权贵经济的一个极端案例,而主导者竟然是皇帝本人。
后世学者曾一再统计,如此大动干戈的横征暴敛到底所得多少。据计算,从万历二十五年到万历三十四年的10年间,矿税太监向内库共进奉569万两白银,平均每年进奉50余万两白银。在这个数字的背后,存在两个相关的结果:万历拿到的矿税收入约等于全国关税和商税的总额,而太监们所得则是万历的9~10倍。
很显然,太监成了这场敛财运动的最大受益者。据时任内阁辅臣赵志皋说,矿税太监以官府的名义剥削百姓,将公家财富据为私有,上缴给皇帝的不过十分之一,落入自家囊中的则占到十之八九。也就是说,贪污率高达80%~90%。也正因此,太监成为明代中期最富有的一个群体。
以广东税监李凤为例子,据揭发,他“明取暗索,十不解一,金玉珠宝堆积如山,玲珑异物充塞其门”,贪污白银达到5000万两,其他珍宝还不计在内。他从万历二十七年到三十四年,向内库进奉的税银仅仅只有36万两,贪污的银两是8年间进奉税银的139倍,令人瞠目结舌。
可能万历自己都心知肚明,矿税政策不是治国的正道,所以,他多次公开下诏,承诺紫禁城里的几个宫殿修复之后,就立即停止。然而,“矿税之祸”前后绵延长达10年之久,算得上是一场“十年浩劫”。
在朝堂之上,它遭到众多官员的抗议和抵制,《明史·华钰传》说,自矿税兴,中使四出,凡阻挠矿税太监横行的地方官,都遭到诬陷,万历一闻谤书,圣旨立下,先后惩处的地方官不下25人。1606年,云南官民不堪税监杨荣的滋乱,把他抓住处死,投尸于烈焰之中,万历闻讯后怒气冲天,竟至绝食数天,直至皇太后劝解,阁臣上疏安慰,才消气进食。
在民间,“矿税之祸”弄得天怨人怒。自古富足的江南水乡流传一首《富春谣》,词曰:
富阳江之鱼,富阳山之茶。鱼肥卖我子,茶香破我家。采茶妇,捕鱼夫,官府拷掠无完肤。昊天胡不仁,此地亦何辜?鱼胡不生别县?茶胡不生别都?富阳山,何日摧!富阳江,何日枯!山摧茶亦死,江枯鱼始无。山难摧,江难枯,我民不可苏!
“山摧茶死、江枯鱼无”,老百姓已经发出了这样的诅咒,受祸之深,可以想象。
10年之间,在摧残逼迫之下,民间爆发了多次市民和商人的反抗事件,有史可查的有临清民变、湖广民变、苏州民变,江西民变、辽东民变、云南民变和福建民变等,这是中国古代史上极少见的、不属于“农民暴乱”范畴的市民反抗行动。
山东临清自古是中国北方的商贸中心,京杭大运河穿城而过,是南北商品转运的重要通道,号称“漕挽之喉”、“萃货之腹”。明宣德年间,政府在全国最重要的商贸中心设置了七个钞关,分别是河西务、临清、苏州、九江、杭州、淮安和扬州,其中,临清每年所得关税遥居各大钞关之首。
对于这样一个财税重地,万历自然不会放过,他派出最信赖的太监之一马堂坐镇此地。马太监急于表现,在临清的新城旧城内遍布税吏,凡遇背负肩挑米豆杂粮的小贩统统要缴纳杂税,以致小商小贩不敢到城里做买卖。他还鼓励富户家庭的奴仆举报主人,告密者可得到抄没家产的3/10。马堂的暴行导致“中人之家,破者大半”,终于在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四月二十四日激发民变。
当日下午,有商贩小民三四千人,聚众包围了马堂的税监衙门,大声抗议,衙门兵丁手持弓箭、木棍杀害数人,于是众心忿激,一齐冲进门内,放火焚烧,衙门尽被烧毁。在内外互殴及践踏中,死亡30多人。此次暴乱的发起者是临清商贩王朝佐,他向衙门自首,被公开处死,“临刑神色不变”,围观者数千人,无不为之叹息泣下。
《明史》记载了王朝佐被处死后的一个细节:临清知府李士登亲自前往抚恤他的母亲和妻子,当地市民立祠堂祭祀他。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举动,表明矿税政策不但遭到民众反抗,甚至连地方官员也公开站在了太监们的对立面。
临清民变是“矿税之祸”造成的第一个公开反抗事件,在朝野引起很大的风波,连传教士利玛窦也注意到了。他在《中国札记》中记录道:“皇帝派太监们出去收税,其实就是掠夺。其中一个名叫马堂,住在著名的临清港。当地的居民和驻军奋起反对他,烧毁了他的家,杀死他所有的家奴。他若不是化装逃跑,避开了愤怒的人群,自己也会遭遇同样的命运。但是恐惧并没有结束他的贪婪,人们说他自从遭了那场灾难后,变得比以前更坏了。”
在马堂的治理下,临清工商业饱受蹂躏,民变发生三年后,户部尚书赵世卿向朝廷报告,临清原有缎店32家,关闭了21家;布店72家,关闭了45家;杂货店65家,关闭了41家,商业极度萧条。
在明史上,比临清民变更出名的是发生在两年后,即1601年的苏州民变。
被万历派到苏州的太监名叫孙隆,他勒令苏州丝织业机户,凡织机一架加征税银三钱,纺织品每匹抽税银三分,一时人情汹汹,讹言四起,机户们纷纷关门罢织,转而从事其他生意,他们雇用的织工因此失业,人数多达几千,受其影响,下游的印染业也裁员萎缩,又造成数千染工的失业。孙隆还在苏州的六门水路孔道设立税卡,一只鸡、一把蔬菜过去,都要缴税——“只鸡束菜,咸不得免”。六月,苏州爆发民变。文秉的《定陵注略》和沈瓒的《近事丛残》详细记载了整个经过。
时年33岁的葛成是昆山的丝织商贩,他见商贾、织工都苦于孙隆的盘剥,就挺身而出说,“我愿意带头,为苏州民众剿乱”。他约了几十个人聚会于苏州玄妙观,大家约定,“所有人的举动,都以葛成手中的芭蕉扇为指挥棒”。
六月六日那天,苏州街头突然出现27个蓬头赤脚的人,穿着白布短衫,每人手中都持着一把芭蕉扇,他们跑遍城内的税官住宅,焚烧、捣毁所有家具,把税官绑扯到大街上殴打,税官黄建节等人被当场击毙,有的税官跳进河里逃命,也被抓起,打得两眼突出,到死为止。闹事的人逐渐增多到上千人,四周围观者更多达万人,带头的葛成提出“罢税”要求,还贴出告示晓谕大众说:“税官作恶,民不堪命。我等倡议,为民除害。今大害已除,望四民各安其业,勿得借口生乱。”俨然是一场有组织的抗议行动。苏州知府不敢派兵镇压,与葛成谈判,好言相慰。
这场风波持续了三天,整个苏州城“若狂三昼夜”,孙隆吓得连夜逃往杭州。到了第五天,道府才出面平定民变,葛成前往自首,说:“我是带头的,杀我一人就可以,不要牵连别人,如果株连平民,一定会引发更大暴乱。”最后,官府判葛成死刑,却一直不敢杀他,关了13年,就把他悄悄放了。葛成到1630年才去世,这已是崇祯三年。葛成活着的时候就成了江南一带的民间英雄,时人称之“葛贤”、“葛将军”,在他死后,苏州市民在虎丘山前建葛将军庙祭祀他。
在后世的很多史书中,苏州民变和葛成的事迹被看成是明代中后期市民社会成熟的佐证。另外特别值得记录一笔的是,在反对矿税政策的行动中,以顾宪成为首的东林党人表现得非常积极和勇敢。在万历派出税监矿使的两年后,1600年,李三才就上《请停矿税疏》,直接质问皇帝:“皇上爱珠玉,老百姓也爱温饱,可是皇上却把黄金看得比天理还要高,皇上想要让子孙传续万代,难道不想让百姓过上一天平静的日子吗?”高攀龙在《上罢商税揭》中也提出:“靠剥夺百姓的财产,不是生财之道,正确的办法只有两个,一是促进生产,二是力行节俭。”被列为“东林党人榜”中第二号人物的叶向高多次上疏要求万历撤回矿监税使,他还利用给太子讲课的机会,大讲东汉的太监之祸,以古讽今。1578年,安徽婺源的15个生员更是联名共同反对税使增加丝捐,“几于作乱”,为首的汪时等人受到严惩。在两千年国史上,这是仅见的知识分子对商人阶层的集体声援行动。
然而,无论是发生在底层的民变还是知识界的声援,对制度和法理的挑战都是羸弱的,对社会进步并没有产生决定性的推进——它们都没有终止“矿税之祸”,也没有引发制度变革,因而,最终是悲剧性的。
如果放眼世界经济、政治史,我们可以发现,从14世纪以后,批准税收被列为英国议会和法国三级议会的一项重要职能,它成为长期限制王权的重要手段,对资本主义的发展起到了十分有利的作用。与万历年间的这场苏州民变几乎同时,在英国伦敦发生了一场著名的请愿运动,从中,也许可以得出更让人深思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