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汉魏六朝诗鉴赏
16505100000286

第286章 咏内人昼眠

萧纲

【原文】

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

攀钩落绮障,插捩举琵琶。

梦笑开娇靥,眠鬟压落花。

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

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

【鉴赏】

摆在面前的该诗,不少读者大概会觉得眼熟,因为它历来就被当作宫体诗的代表作,每当批评宫体诗的时候,就少不了要点它的名。这里将它列为鉴赏对象,用意也就在为它说几句公道话,还它本来面目。

此诗遭到非议,首先是它的题目惹来的。不少人一望“咏内人昼眠”几个字就感到老大的不顺眼。在他们看来,诗歌是圣洁的,怎么写起妻妾白日睡觉来呢?这不是淫荡、堕落是什么!他们的依据就是儒家的“经夫妇、成孝敬、正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诗教观念。但如果以文学自觉的观念为衡量标准,即认为诗歌是一门独立的艺术,它以反映生活、抒发感情为天职,那么此诗所写也就没有越什么轨,犯什么禁条。因为妻妾午睡也是日常生活,如果觉得有什么意义,当然可以入诗。充其量只能说是题材狭小,但题材狭小是整个宫体诗的缺点,不能以此来判定一首具体诗作的优劣成败。笔者倒认为这种题材恰恰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作者所能够做得到的对传统的文学观念的冲击,是力图将文学的触觉伸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的一种尝试,成绩虽然不大,精神还是可贵的。

现在再来看看该诗究竟写了些什么。首二句“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点明了妻子昼眠的地点与时间。在北窗下午睡是古时的习惯,因为古代建屋多坐北朝南,每至夏日北窗之下最为凉爽,陶渊明就说过:“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与子俨等疏》)“聊就枕”是说暂且依枕而卧,一个“聊”字已透露出这个女主人公的娇气、慵态。南边屋檐下的日影不见一点偏斜,自然是正午时分。这两句意在说明自己的妻子是在最标准的时间,最适宜的地点睡午觉的,为后面的具体描写制造环境和气氛。三四句写的是妻子睡前的准备。“攀钩落绮障”是说攀着悬挂着帷幛的钩子,将华美的帷幛垂落下来。“障”就是室内的帷幛。“插捩举琵琶”是说将琵琶拨子插好,将琵琶托举起来安放他处。“捩”即琵琶拨子。说明诗人的这位妻子是在那里弹琵琶而感到困乏的,与首句的“聊就枕”呼应。放下帷幛,收拾琵琶,都是极平常的举动,大概在这位夫婿的眼中,她的一举一动都是优美的,甚至包含着某种情意,也就摄入诗中。以下四句集中描摹睡眠时的各种姿态。“梦笑开娇靥,眠鬟压落花”,是说入睡的妻子作了美梦,娇艳的脸上笑出了酒窝;堆在枕上的乌云似的发髻,散压在由窗外飘进的落花上。这是极富表现力的两句,云鬟与落花无论是颜色还是光泽都形成鲜明的对比,以此为背景衬托着泛出笑意的娇嫩的睡脸,实在就是一幅充溢着青春、美丽与幸福的图画:环境是那么幽雅、宁静,女主人公是那么青春焕发,从她脸上绽开的酒窝中,可看出她对自己的婚姻、家庭等感到十分满足。如果说此二句写的是睡后不久出现的姿态,那么“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就是写睡了较长时间以后出现的情景:洁白如玉的手腕上印上了竹簟的花纹,散发着香气的汗水浸透了红色细绢制成的夏衣。这是观察细致、刻画入微的描写,但不是精彩的描写,因为这种睡相本身缺乏特色,谈不上什么美。当然在丈夫眼中,这也是看不够、赏不足的,所以才这么特别上色着彩。末二句转入写醒着的丈夫对睡着的妻子所表现的情意:“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意思是说,始终陪伴着她的,连午睡都守候在旁的是我这个做丈夫的,不要误认为她是青楼的娼女。此话粗看似乎有点轻薄,将自己的妻子与娼女相比,岂非对妻子的不敬?细论起来,这也是夸赞自己的妻子和炫耀他们夫妻之间形影不离的幽默话。因为娼女与荡子的相爱虽是热烈的,却是短暂的,也正因为短暂,才显得热烈。可是诗人与妻子是终日相伴,白头偕老的,却仍然像娼女与荡子那样热烈相慕相爱,说明他们之间的爱情超乎寻常。当然其中也明显地带着一种调侃意味。

由此看来,此诗并无色情可言,格调虽然算不上高雅,但也不能贬为低级、庸俗。作者把妻妾昼眠这种极普通的家庭生活。加以美化,赋以诗意,旨在表现夫妻爱情的甜蜜与温馨,应该是一种拓新,是文学观念更新后的一种探索,无可厚非。

在艺术上此诗也是成熟的。

首先是结构谨严而又活泼。首二句叙事,不用对仗,以舒缓的节奏入题;末二句抒情,也不用对仗,倜傥活泼,意味深长。中间六句恣意描写,全用对句,意态圆足,整饬绵密,是全诗的主体。这个主体与首尾相连,就显得严整而不拘板,活泼而有章法。这是作者在施展技巧的时候,既注意了雕琢,又注意了自然的结果。

其次是描摹细腻工致。此诗作于隶事之风盛行、文章殆同书抄的时候,并未用一个典故,也不用比喻和夸张一类手法,就凭着细微的观察,作直接的描摹。作者仿佛要向人们显示,自己的妻子午睡,本身就是一幅美妙的画,只要用文字记下来就是一首动人的诗,一切夸张、比喻、用事对她都是多余的。他的描写确乎不同一般,注意了多角度、多方位的效果。有动态描写,如攀钩、插捩、举琵琶;有静态描写,如梦中笑靥、鬓边落花;有色彩的调配,如云鬟、落花、玉腕、红纱;有色香的交融,如红纱、香汗。由此呈现在读者面前的,确乎是一幅鲜明生动的睡美人图,这种描摹女性体态的功夫不能不承认它是精明工巧的。

话说回头来,此诗之所以历来被人另眼相看,甚至被泼上污水,除了批评者的偏见以外,也有它本身的缺陷。那就是它只注重描摹妻子午睡的形体姿态,而忽视了开启她的心扉,窥视她的心灵,使得她只具外在美,不见内在美,难免使人说它的描写带点“肉感”。再是由于偏重睡姿描写,难免使人怀疑诗人的“夫婿恒相伴”的表白,是出于内人姿色的诱惑,而不是出于灵犀暗通的爱情,以至于招来“淫荡”的讥议。萧纲曾经发表过对于作人与作文的大胆的看法:“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此诗大概就是他的放荡之作。既是放荡,就会不稳重;不稳重就难免出现这样的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