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汉魏六朝诗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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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赠俊公道人

范云

【原文】

秋蓬飘秋甸,寒藻泛寒池。

风条振风响,霜叶断霜枝。

幸及清江满,无使明月亏。

月亏君不来,相期竟悠哉。

【鉴赏】

大约原先就有过美好的期约:当仲秋月明之夜,俊公道人就将从远方来聚,与范云畅叙契阔之情。但仲秋之期过去,仍不见朋友来访的身影。范云因作此诗相寄,以表达对他的深切怀思倘若此诗作于期会之前,诗人正满怀“有朋自远方来”的喜悦,诗中当会出现极其清丽的秋景描绘。但此刻既已过了约期,诗人心中正有诉不尽的惆怅,当他向朋友追述那日夜期待的情景时,不免染上了浓重的苍凉感:当秋风吹拂之时,你可知道我曾久久眺望过清寂的秋野,眼前飘飞起数不完的枯蓬;站在日见寒冽的池边,看那浮泛水面的萍藻,它们似乎也感受到了秋来的凉意,全带上了一片苍寒之色。诗中开头两句一动一静,分别是诗人选择的意象,这中间隐隐包含了对远方友人的关切和牵挂:他的朋友,不也像飘蓬、浮藻一样,正在人世间流徒不定吗?而今秋意已凉,不知他是否已回返居所?接着的“风条振风响”两句,则由视觉意象的展现,转为风夜霜晨听觉意象的描摹。秋夜本就凄清,何况当诗人辗转床侧之时,耳边听到的,又只是时时振响树条的萧萧风声。直到白霜满阶的清晨,那风似乎还没有静息,园中还传来霜枝颤抖之声,想必还伴随着瑟瑟霜叶的纷纷飘坠。这客观的音响,似乎与诗人牵念友人的心境无关,最多只能让人添一些思念中的孤寂罢了。但诗的意象,有时往往能产生多重效果。我们又何尝不可以想象,诗人在留心这些自然音响时,还同时隐含着这样的心理活动:在静静的夜晚,忽闻窗外似有衣衫窸率之声,好像是朋友的先期来访,其欣喜之情如何?但侧耳细听,却只是风吹树条的振响,又不免大失所望。至于霜晨的枝颤叶落之音,在迷糊之中,也难说不会幻觉为友人踏霜而近的步声,令诗人推被而起、倒屣相迎,直到出门一看,才发现错了。此时伫立阶前,又该多少懊丧以上四句,均为诗人向远方友人诉说期待之日的情景。值得注意的是,这四句的结构,都运用了句中复字回环的方式:首句以“秋蓬”引出“秋甸”,二句以“寒池”回应“寒藻”,三句“风条”、“风响”,四句“霜叶”、“霜枝”,各在句中回环相复。这种结构方式颇为少见,用得不好,便显得累赘而佶屈;但倘用得恰当,则可大大增强意象的情感效果。范云这四句复字之用,就显得很自然,在回环往复之间,顿使秋气更浓、寒意更深、风声更凄、霜色更重。以此衬托诗人秋寒风霜中的恩情,愈加有一种凄清深沉之感。

追述当初的牵思之情,虽然显得凄清。但在当初,诗人心中毕竟还时时涌起过即将会见朋友的喜悦。而且,秋日之景,也并不总是飘蓬、凄风,其间也还有秋江潮生的清景、徐风朗月的美辰。当相约之期临近时,诗人的心境一度异常明净:“章及清江满,无使明月亏”。诗人伫立江畔,感觉到那早、晚的潮水,正一天比一天壮盛,很快就要达到满潮之期。我们的古人虽然不懂得月亮具有引潮力的现代科学原理,但对江海之潮与月之圆缺的关系,则早就观察到了。所以,诗人看到清江渐及满潮,便想到了月明相会之期已近。心中既漾满了喜悦,又平添了几分对友人能否如期而至的担心。“幸”,这里是希望的意思。因此这二句简直就是在对远方友人热切呼唤了:那相聚之夜的明月将多么美好圆满,你可别耽误了启程之期,一定要赶上那清江潮满的日子!切切不要徒然让月儿渐渐亏缺呵!这两句一扫前文的凄清孤寂之感,笔致清丽便转,恍有一轮明月照耀着诗章。然而,眼看着夜空的明月,渐渐变为一弯月牙,诗人久待的友人依然不见。这使诗人感到深深惆怅,不禁喟然叹息:“月亏君不来,相期竟悠哉!”满轮明月已经亏成这个样子,你还不曾来到;我们的约会,又要推迟到很久很久以后了!一个“不”字,一个“竟”字,写出了诗人心中的多少憾意。这结句虽为“情语”,其中却有着极为感人的“情中景”:人们仿佛可以看到,我们的诗人,正夜夜仰对着空月,搔首叹息,徘徊不定……不知俊公道人,读到这首充满秋寒风霜中的牵思和秋夜月光下的惆伥的诗,将引发怎样的歉情?可曾赶紧治装启程,以补救友人“相期竟悠哉”的第1章憾意别诗

范云

【原文】

孤烟起新丰,归雁出云中。

草低金城雾,木下玉门风。

别君河初满,思君月屡空。

折桂衡山北,摘兰沅水东。

兰摘心焉寄?桂折意谁通。

【鉴赏】

这是一首闺中思妇伤别怀远之作。

题为别诗,一开篇既不写离别时之难分难舍,也不言别后如何孤独凄凉,而是一连推出四个地名,以寒烟、衰草、迷雾、归雁描绘了苍凉浑涵的塞外风光,构思堪称奇特。至第五句突然点出“别君”,总揽前四句,使读者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幅绝域风光画卷,全是思妇脑中幻化出来的构图。其神思飞越、悬想入痴之状,真是呼之欲出。新丰(故址在今陕西临潼东北)、云中(汉代云中郡辖境包括今内蒙古自治区托克托县及山西西北一带)、金城(即今甘肃兰州)、玉门关(在今甘肃敦煌西北),一气盘旋而下,大幅度的位移,形成一种连续行进的动感,征夫“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之景隐约可见,思妇凝想其夫“行行重行行”,深感“君发兮引迈,去我兮日乖”(《秦嘉妻徐淑答夫诗》)的心理活动,被刻画得淋漓尽致。诗人点染塞外荒寒,笔墨简约,但思妇忧念丈夫备受风霜之苦,已尽在不言中。此时,所有的景都成了活景,山山水水都有她丈夫的身影;所有的景语都成了情语,一草一木都融进了无限的情思。不正面道破自己的处境心情,却从对方境遇入手,比直接写思妇的行为动作,更逼真传神地揭示出人物的心理状态,使读者更真切地感受到那镂心刻骨的相思,正是“心已神驰到彼,诗从对面飞来。”神驰终属幻想,相会毕竟无期,思妇心潮翻滚,禁不住直抒胸臆,全诗遂由虚入实,转向具体描写。“别君河初满,思君月屡空。”她追忆起他们分别在河桥之畔,那满溢的河水,也难以载动沉重的离愁;别后的时间是这样长久,月儿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可企盼夫妇团聚的愿望却一次次落空。李陵《赠苏武诗》有云:“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溪路侧,恨恨不得辞。”河梁遂被诗人们用来泛指送别之地。月夜难眠,更是“闺怨”,“室思”所普遍描写的内容。如古诗云:“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南朝民歌曰:“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子夜秋歌》)等等。思妇的内心独自,看似平实,却能唤起读者心中许多栩栩如生的意象。征夫思妇河桥相别,执手依依,黯然销魂之状,及别后思妇月下孑然伫立,彻夜相思的茕独凄惶,均宛然在目,绵邈幽思,深长情韵,皆能于言外而心会。“满”与“空”,绘景形象,情融其中。“空”字尤灵动传神。唐代张九龄的名句:“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似由此脱胎。在结构上,此二句既承上点明别君之意,又逗出后半篇思君的具体描写,是前后转换的枢纽。

后半篇尽脱“衾寒”、“枕冷”、“怨孤凤”、“羞双燕”的窠臼,但言折桂、采兰二事,语短情遥。兰桂等香花异草,在诗歌中具有丰富的美学意蕴,志士以喻高洁、恋人以喻忠贞,怨女旷夫皆互赠以寄意。读至此,“折芳馨兮遗所思”(《楚辞·山鬼》)“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香。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古诗十九首》)等等清词丽句,纷至沓来,一齐奔向我们脑际,诗的内涵也随之丰富、扩展、升华。拈出衡山、沅水二地,更令人浮想联翩。我们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湘水女神,浮现出湘君、湘夫人乘桂舟,荡兰棹,遗佩襟,搴杜若,“将以遗兮远者”而终于不能相接的情景,绮丽、热烈,而又飘忽、迷茫。闺中人的形象似与湘夫人叠合为一,美丽、轻灵、哀怨、娈婉,全诗亦因之而顿增惝恍迷离的气氛,焕发出浓郁的浪漫气息。南国水乡与北疆绝域相映成趣,显示出思妇征夫“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的遥远距离,突出关山阻隔、心意难通之苦。正所谓“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心焉寄一,“意谁通”,以连发二问收结,言虽尽而意无穷,思妇含情凝睇、怅惘若失之状历历可见,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之声久久不绝。

要言之,本诗浓缩了丰富的内容,镕铸了富有美学意蕴的诗歌意象,给读者提供了驰骋想象的广阔空间,故虽以六地名入诗而毫无板滞堆垛之感。从这个意义上说它用了许多故实,也未尝不可。用事用典的最高境界,乃在于贴切自然,不露痕迹,使人浑然不觉。不知道它用典的,完全可以读懂,知道它用典的,倍感其意味深长。此诗即达到了这样的境界。此外,通篇骈偶,属对工切,体现了晋宋以后“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的时代风气。作者注意变化句式,首二句动词置句中,地名置句尾,次二句地名在句中,“折桂”二句,动词又置于句首。末四句宛然“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颇具民歌风味。用反复格修辞,亦具声情摇曳、感情炽热之妙,遂使全诗气息流动,饶有情致,在众多的同类诗作中,戛戛独造,别具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