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梦研究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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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殷谦点评《红楼梦》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做奇传。】

这是曹雪芹依托神话传说阐明创作《石头记》缘由的一首序诗。“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伟大的文学家曹雪芹在著《红楼梦》伊始就显示了他谦尊而光的一面。据说生活中的曹雪芹陶陶兀兀,豪放不羁,愤世嫉俗,这样傲岸的性格似乎也注定了他在当时的社会怀才不遇 ,所以他借“石头”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词来自嘲。传说天缺西北,于是夏禹之妃、涂山氏之女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实际上曹雪芹在这里把自己比作一块“无材”的顽石,正是表现了自己不肯澜倒波随、遗世越俗的一身傲骨;自诬非补天之石,自嘲自己没有建功立业,是无用之材,虽然来到这个世界上,但也是枉费日月,虚度年华,这句看似自惭形秽 ,实则自负不凡,只是不想与当时的黑暗势力同尘合污或耻与哙伍罢了。

试想,他若真是怙顽不悛,又如何这般通才硕学?曹雪芹显然是一位伟大的小说家,他不朽的现实主义巨著《红楼梦》将中国古典小说创作推向了巅峰;曹雪芹还是一位优秀的诗人,他的诗别出新意,奇文瑰句令人惊叹,“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篱樊。”正是他的友人敦诚对他的赞誉;曹雪芹又是一位画家,尤其喜好绘画突兀峻峭的石头,也许是对石头情有独钟,所以他将这部旷世无匹的文学巨著取名为《石头记》;喜欢石头也体现了他坚强不屈的性格,不同流俗的思想和个性坚若盘石,当然,也寄言了他向往餐云卧石的生活,他蔑视权贵,远离官场,以画石抒怀正是他修身养性的法宝,与世无争正说明他是卑以自牧的谦谦君子。

曹雪芹生活在一个富贵显荣的名门世族,从曾祖父起三代世袭江宁织造达60年之久。其祖父曹寅当过康熙的“侍读”,曾祖母又是康熙的乳母,曹家与皇室关系密切。少年时代的他确实过着锦衣纨绔、饫甘餍肥的富家大室的奢侈生活。正所谓福为祸始,他父亲曹頫于雍正五年由于封建统治阶级内部政治斗争受到株连而被革职抄家。从此曹家荡产倾家,权财尽失,一蹶不振,他的家庭也陷入困境,举家流离播迁,生活梗泛萍漂。从自幼生活在“温柔富贵乡”到“举家食粥”,曹雪芹历尽生活沧桑,深感世态炎凉,也是因为这样,才使他对封建统治阶级的没落命运有了切身感受,对社会上的黑暗和罪恶有了更清醒、更深刻的认识。晚年的曹雪芹移居北京西郊,虽然生活贫寒,但他依然奋笔疾书,专精覃思地忙于创作和修订《红楼梦》。乾隆二十七年,幼子因患天花无钱医治而夭亡,这对在贫困中挣扎的曹雪芹无疑又是雪上加霜,他悲不自胜,积忧成疾,于同年除夕怅然辞世。

谦虚几乎是曹雪芹的天性。而我们时代的一些作家就没有曹雪芹的胸怀和境界了,他们自卖自夸,自矜自是,比如你看看那个狂傲的王朔,说起话来能吓死人,如果你把他比喻成一块顽石,哪天他见了你非要抽你不可,他会说将他比作顽石很荒谬,应该将他比作钻石;你再看看自吹自擂的李敖,他就能说自己是“百年来中国人写白话文之翘楚”、“中国近代最杰出的批评家”等等,毫不掩饰自己的自大、自诩和自信。如果曹雪芹健在,一定会羞与为伍。写出了这么经典的著作,曹雪芹仍然谦虚地称自己是“游戏笔墨,陶情适性”而已,如果我们时代的作家写了《红楼梦》,那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是我们时代和我们时代文学的悲哀,其实在一个被暴力摧毁,被权利荼毒,以及被金钱败坏的社会,我们在聚光灯下的秀台上看到的多是王朔、李傲之类,乜斜着眼睛睥睨一切的自大狂,是游谈无根和言不及义的伪才子,是世故圆滑、见风使舵的投机主义分子。

有人说曹雪芹诗中借顽石说自己不能匡国济时,然被弃置世间,所以半生潦倒,一事无成,只好转而著书,其实这是错误的分析和判断。首先在那个时代的曹雪芹并没有要“匡国济时”的念头,一是曹家系清朝皇室的世代包衣,曹雪芹为人耿直,愤世嫉俗,自不会为权贵折腰,当时他在清廷内务府做过笔帖笔帖式、堂主事等,终因看不惯官场的腐败而卸职。另一则,曹雪芹家族因牵涉到废太子胤礽而两次抄家遭难,皆因曹家是“太子党”的缘故,在这样的局势局境下,曹雪芹纵然为济世之才也自知不会被重用,所以他虽然不满现实,但也不会想去“补天”来挽回本阶级的颓势,可以这么说,那个王朝的兴衰与他“无关”,因为他已经是被那个王朝遗弃了的人。

那么“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句究竟表达了曹雪芹怎样一个思想呢?在殷谦看来,这里仅仅是曹雪芹为《红楼梦》开卷而提得一句诗偈而已,完全是自谦的一种说法,“嘲笑”自己没有什么大的本领,而悲叹自己枉生世间,然后交代了自己这部著作的内容系“身前身后事”,正如他所说:“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也就是说,曹雪芹的《红楼梦》是有历史根据的,而且大多内容都有它的来龙去脉,使我们从中看到了一个封建家族的衰亡过程,看到了整个封建阶级必然消亡的无可挽回的历史命运。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殷谦点评:

这首五言绝句,也写在第一回里。书中说,空空道人访道求仙从青埂峰下经过,把那块顽石上的文字从头至尾抄录回来,以《石头记》的书名在世上流传。后来曹雪芹在悼红轩里把这部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整理成长篇章回体小说,并把书名改为《金陵十二钗》,并题写了这首诗。当然这都是作者用的烟云模糊法,其实作者就是曹雪芹。这首小诗语言虽然通俗浅近,感慨却颇为深远。

《红楼梦》今天已成为饮誉世界的名著了。可是在二百多年前作者写书的那个时代,小说被看做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无聊的东西,正统的知识分子是不屑为之的。从封建阶级的正统观念来看,作者写石头“幻形入世”是荒唐的,写大观园内小儿女之间你你我我、思恩怨怨的情爱也是荒唐的,揭露那些诗礼蓉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内部的腐朽堕落,则更是荒唐、无有意义的。所以作者解嘲似地“承认”是“满纸荒唐言”。然而作者自己深深懂得他绝不是为了给世人消愁破闷儿来写这部书的,而是把自己一生“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经历,加以艺术的概括和提炼。塑造了众多类型的人物,来表明他对人生社会的认识,寄托他难以言喻的感慨,既是赞歌,又是悲歌和挽歌。

和作者关系最密切的“脂砚斋”(名姓已无可考)在书上写下这样批语:“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甲戌本第一回)可见作者是以泪和墨写下这部书的。作者担心他这部呕心沥血之作不被后人理解,预料到有人会嘲笑他愚痴。果然不出作者所料,二百多年来人们对<红楼梦>及其作者的议论真是五花八门,赞叹其博学多才者有之,欣赏其生花妙笔者有之,艳羡书中描写的歌舞繁华者有之,以宝玉或笺玉自命者有之,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更有甚者,一些封建道学家认为这部书是“诱为不轨”、“弃礼灭义”,是“淫书”,主张烧毁禁绝;并且有人编出故事诅咒作者断子绝孙,死后得了“冥报”等等。鲁迅先生说《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癞头僧嘲甄士隐

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殷谦点评:

这首诗出现在第一回中。甄士隐抱着可爱的独生女儿英莲到街上散心,突然走来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破足道士,那癫头僧看见甄土隐怀中的英莲便放声大哭,说她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让甄士隐把孩子舍给他。甄士隐以为是疯话,转身回去,那疙头僧便指着甄士隐大笑,念出这四句谶语式的诗。

《红楼梦》一开头,就写了甄士隐和乐甜美的小家庭破败的惨剧,脂砚斋批语称之为“小荣枯”。甄士隐家的败落,是从元宵节英莲被拐子偷走开始的。惟一的爱女丢了后,甄士隐夫妇痛不欲生,接着三月十五隔壁葫芦庙起火;殃及甄家,把一个小康家业烧得一干二净。好好一个家庭就这样急剧地瓦败冰消了。 从癫头和尚口里念出的这几句诗,就是甄家由荣到枯的“谶语”。所谓谶语,是一种神秘的预示吉凶的预言。勿庸解释,这是不科学也不足信的。作者从自身经历和对社会的观察中,看到许许多多人事的兴衰,觉得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命运的力量在支配着,感到无可奈何,这就使他思想上染上浓厚的宿命论的色彩。

作者在全书开头插进一段甄家小荣枯的故事,是有深意的,它是全部《红楼梦》描写的贾家大荣枯的一个缩影。甄士隐的出家也是对后采贾宝玉出家的一种暗示。全书开始就造成一股悲剧气氛,即使后来写到贾家烈火烹油、穿花著锦的富贵荣华时,也常常有一种悲凉的气息透出来,使人预感到下场不妙。这是一种极高明的艺术手法。

贾雨村口占联语

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殷谦点评:

贾雨村吟完那首单相思的诗后,兴犹未尽,“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及搔首对天长叹”,又吟出这联联语。 贾雨村是个利欲黛心的人,同时又才干优长,不是草包。这种人正是封建社会名利场中富有竞争能力的好手。即便在穷困落魄之时,他也按掐不住勃勃的野心。在万家团圆的中秋月夜,他站在寂寞的葫芦庙里,对着冷月清浑,想着倾心的美人;又想到尚无出路,前程茫茫,念出这样联语,抒发自己大志难酬的情绪。这副联语恰合他的身分。这种“按头制帽”(清人张新之语)的手法,表现了作者高超的艺术才能。

这副联语的高明处,还在于把贾雨村的“姓”和“字”自然巧妙地嵌了进去。“求善价”的“价”,谐“贾”的音;“待时飞”的“时飞”恰是贾雨村的字。

有人以为,上联的“玉”字隐指贾宝玉,隐喻宝玉后来被捕坐牢,黛玉忧忿而死,宝玉理想落空;下联的“钗”字隐指薛宝钗,隐喻宝钗安分守拙,但总想“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是否就是如此?可以聊备一说。又有人据“钗于奁内待时飞”句说,将来贾家败落后,宝钗要落到贾雨村手里,给他做妾。这种猜测倒是很有趣,可是嫌太牵强、武断了。

贾雨村对月口占五言律

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殷谦点评:

这首诗出现在第一回中。甄士隐家隔壁的葫芦庙里寄居着一个贫困落魄的书生贾雨村。此人相貌魁伟,气度不凡,很得甄士隐的赏识。一日在甄家书房里,偶然瞥见甄家的丫鬃娇杏在院内掐花。这个娇杏因家主人常提起贾雨村,就回头多看了他两眼,贾雨村便以为娇杏看中了自己,狂喜不禁,回到庙里就害起了单相思。这首诗便是他中秋夜对月随口吟出的抒怀之作。

贾雨村在《红楼梦》中不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他赖甄士隐的慷慨资助赴京应举,名登金榜,穿戴着猩袍乌纱,得意洋洋地回来当了知府。不久因“贪酷之弊”,被政敌搞掉,又变成平民,做了林黛玉的蒙师。后来又靠走贾政的“后门”,起复做官,由于善于钻营,在官场中爬上得高位置。脂砚斋的批语说他是王莽、曹操一类人物,可能在贾家败落时,他还要有一番恩将仇报、落井下石的表演,可惜曹雪芹的书只给我们留下八十回,高鹗续作的后四十回又没完全体现作者原意,我们无法知道其具体情节了。从书的前几回中,我们就可以看出,此人野心勃勃,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心狠手辣,敢作敢为,可说是个乱世之奸雄。

在吟上面这首诗时,他还是个旅居僧房,向和尚讨粥吃的穷措大,所以看见个长得周正一点的丫鬟也使他动心,一厢情愿地想入非非。这首诗准确地反映了一个穷秀才向慕女色及荣华富贵的心理。诗写得挺像样,说明贾雨村很有才学。

好了歌

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殷谦点评:

这首歌出现在第一回中。甄士隐家业破败后,夫妻俩到乡下田庄里生活。又赶上“水旱不收,鼠盗蜂起”,不得安身,只好变卖了田产,投奔到岳父家。其岳父又是个卑鄙贪财的人,把他仅剩的一点银子也半哄半赚地弄到自己手里。甄士隐“急忿怨痛”、“贫病交攻”,直正走投无路了。一天,他拄着拐杖走到街上,突然见一个“疯癫落脱、麻履鹑衣”的破足道人走过来,叨念出这首歌。

这首《好了歌》宣扬了一种逃避现实的虚无主义思想。从宗教的观点看,人们活在世上,建功立业,发财致富,贪恋妻妾,顾念儿孙,全都是被情欲蒙蔽尚不“觉悟”的缘故。这首歌就是用通俗浅近的语言来说明这一切都是靠不住的。跛足道人说:“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又把“好”和“了”的涵义引申一层,说只有和这个世界斩断一切联系,也就是说只有彻底的“了”,才是彻底的“好”。所以他这首歌就叫《好了歌》。

《好了歌》的消极色彩是十分明显的,但是我们还不能简单地把它视为糟粕抛弃它。因为作者拟作这首《好了歌》,是对他所厌恶的社会现实的一种批判,尽管是一种消极的批判,也有它的价值。作者出身于一个上层的封建世家,亲自观察了这个阶级的腐朽、堕落,亲身体验了贵族阶级由兴盛到衰败的苦痛,进行了半生深沉的思索,激起他强烈的愤感,他要痛骂,他要诅咒,《好了歌》便是痛骂的歌、诅咒的歌。作者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他倾注一腔心血,虚构了大观园那样一个如诗如画的环境,塑造了那么多善良纯洁的少女形象,描绘了那么多有情有趣的事物,可见,作者是多么懂得生活,有着多么高雅的生活情趣呀!有爱必然有憎,他描写贾赦、贾珍、贾琏之流猪狗不如的品德和行为,就是对他憎恶的对象的鞭苔。而最后,无论他所爱的还是他所憎的,都一齐毁灭了,就使他堕入一种难以解脱的精神痛苦之中。了解了作者的生活态度,再看他写的这类具有虚无色彩的东西,就能够把它放到适当的地位去理解了。也就是说,作者世界观中尽管有虚无消极的一面,但同无爱无憎的和尚道士不同;如果没有深厚的生活激情,岂能写出这样一大部博大精深的《红楼梦》来?

太虚环境石牌坊联语

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殷谦点评:

书中第一回说,当年姑苏(现在苏州)城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旁住着一位乡宦甄士隐。此人摆脱名缰利索的员绊,在家里过着与世无争、逍遥自在的小康生活。一日午睡,在梦中遇见一僧一道(即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有幸在他们手中见到那块顽石(通灵宝玉),又不知不觉地随着僧道到了“太虚幻境”,见到了石牌坊上这副对联。

佛教和道教是来历不同的两种宗教。曹雪芹有意让和尚与道士同行,明显地带有调侃的意味,以增加小说的幽默感。况且用了“太虚”、“茫茫”、“渺渺”字样,就明明告诉读者这是凭空虚拟的“假语村言”。

但是这种虚拟有它的根据,就是佛道两教都对社会人生抱着虚无否定的态度,认为世人对物质、精神生活的追求,以及由此导致的扰攘纷争,全是虚幻无意义的,只有清净无为,靠精神力量去寻求精神的解脱——成仙成佛,才是有意义的。这副对联就反映了这种崇尚虚无的理论。

佛家的观点认为,世上万事万物,就其现象说似乎是真,是有;就其本质说是假,是无。前者是世俗人的看法,所以称为“俗谛”;后者才是真理,所以称为“真话”。这副对联就是本着这种唯心的理论来嘲笑世俗人的。它隐含的意思是:社会上的人们慕富厌贫,为名为利,劳力劳心,强争苦夺,就是把假的误认为是真的,把真的反而当成了假的;把虚无误认为是实有,把实有反而当成虚无。

曹雪芹要批判否定他所厌恶的那个社会现实,不可能有更先进的理论,而佛道两家也是否定现实社会的,就自然成了曹雪芹现成的理论武器。须要辨明的是,作者并不是要通过其著作来宣扬宗教教义,而是根据他的需要把某些宗教观念拿来为我所用。曹雪芹是极其热爱生活、热爱人生的,否则他就不会竭一腔心血来写这样一部五彩摈纷的《红楼梦》了。我们读《红楼梦》,主要应该看作者所描绘的那个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和众多的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给我们的启示,而对带有虚无色彩的说教,则要在分析的基础上得出清楚的认识。

甄士隐注释《好了歌》

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鬃又成霜?

昨日黄土垅头送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 ,保不定日后做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 为他人做嫁衣裳。

殷谦点评:

这首曲子,出现在第一回中。破足道人唱《好了歌》是要启发甄士隐“觉悟”;而甄士隐是聪明的读书人,而且有了家破人亡的经历,一听就懂了,接着就为《好了歌》作了这篇解注,进一步引申发挥了《好了歌》的思想。

这篇解注比《好了歌》说得更具体、更形象、更冷峭无情。富贵的突然贫贱了,贫贱的又突然富贵了;年轻的突然衰老了,活着的又突然死掉了——人世无常,一切都是虚幻。想教训儿子光宗耀祖,可他偏偏去当强盗;想使女儿当个贵妇,可她偏偏沦为娼妓;想在官阶上越爬越高,可是偏偏成了囚徒——命运难以捉摸,谁也逃脱不了它的摆布。可是世上的人们仍不醒悟,还在你争我夺,像个乱哄哄的戏台,闹个没完。这就是《好了歌》解注的基本思想。它同《好了歌》一样,同属馈世嫉俗的产物。由于它处处作鲜明、形象的对比,忽阴忽晴,骤热骤冷,时笑时骂,有歌有哭,加上通俗流畅,迭富有致,就使它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它对于当时封建社会名利场中的人物,无异于一盆透顶醒心的冷水;对于今天的人们认识封建社会的腐败黑暗,也有某种认识意义。

这首《好了歌》解注,在全书开头造成一种“忽荣忽枯、忽丽忽朽”(脂砚斋语)的险恶气氛,也是对全书荣宁二府兴衰际遇的一种概括和预示。 这种概括和预示,是就其整体而言的,不好说哪一句是专指哪个或哪几个人物。如有人以为“转眼乞丐人皆谤”指的是甄宝玉和贾宝玉;“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指的是贾雨村等人;“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指的贾雨村、贾赦等人;“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指的是贾兰、贾菌等人,等等。乍看似乎有点像,其实未必是作者的意图。既然是概括地预示全书内容,有些像是自然的,但如简单地把每句和书中人物一一对应起来,就无法解释通。如以为“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指的是柳湘莲,有什么根据?书中根本没有写柳湘莲之父是谁,也没写如何教子有方,也没有其它预示说柳湘莲要当强盗,怎么能证实就是指的柳湘莲?更有人据此说柳湘莲参加了农民起义等等,就近乎痴人说梦了。持上述看法的研究者,依据的是“甲成本”脂批。脂砚斋批语对研究《红楼梦》有其不可忽视的价值,但也不可尽信和迷信。脂批是个很复杂的问题,肯定不是出自一人一时,错讹之处很多,因此有取也要有弃,与《红楼梦》原书显然悖谬的地方;就不应该盲目信从。

贾雨村对月寓怀一绝

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殷谦点评:

此诗出现在第一回中。中秋夜,甄士隐把贾雨村从葫芦庙请到家里饮酒,“当时街坊上家家策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贾雨村乘着酒意,狂兴不禁,吟出这首诗。

贾雨村脱口而出就是一首像样的诗。诗的前两句平乎,并无特色;后两句却透出气象不凡,抱负不浅。他一旦有出头之日,就要使“人间万姓仰头看”,你看这个落魄的穷书生名利之心多重,多热切,野心多大,又多么厚颜无耻!这在当时的社会是确有人在的。甄士隐此时还看不透他的品质,只是爱他的才华,所以极口称赞:“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在甄士隐资助下,雨村进京赴考,果然十分得意,“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任了知府,平步青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