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历代赋评注·南北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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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小园赋(1)

庾信

《小园赋》为庾信”暮年诗赋动江关“的代表赋作之一,集中表达了他由南入北、被迫屈仕北朝,愿隐居而不得的幻灭绝望情绪及乡关之思,多哀怨之辞。

若夫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1];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2]。况乎管宁藜床,虽穿而可坐[3];嵇康锻灶,既暖而堪眠[4]。岂必连闼洞房,南阳樊重之第[5];绿墀青琐,西汉王根之宅[6]。余有数亩敝庐,寂寞人外,聊以拟伏腊,聊以避风霜[7]。虽复晏婴近市,不求朝夕之利[8];潘岳面城,且适闲居之乐[9]。况乃黄鹤戒露,非有意于轮轩[10];爰居避风,本无情于钟鼓[11]。陆机则兄弟同居,韩康则舅甥不别[12]。蜗角蚊睫,又足相容者也[13]。

尔乃窟室徘徊,聊同凿坯[14]。桐间露落,柳下风来[15]。琴号珠柱,书名《玉杯》[16]。有棠梨而无馆,足酸枣而非台[17]。犹得欹侧八九丈,纵横数十步,榆柳两三行,梨桃百馀树[18]。拨蒙密兮见窗,行欹斜兮得路。蝉有翳兮不惊,雉无罗兮何惧[19]。草树混淆,枝格相交[20]。山为篑覆,地有堂坳[21]。藏貍并窟,乳鹊重巢[22]。连珠细茵,长柄寒匏[23]。可以疗饥,可以栖迟[24]。NFDBA区兮狭室,穿漏兮茅茨[25]。檐直倚而妨帽,户平行而碍眉[26]。坐帐无鹤,支床有龟[27]。鸟多闲暇,花随四时。心则历陵枯木,发则睢阳乱丝[28]。非夏日而可畏,异秋天而可悲[29]。

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云气荫于丛蓍,金精养于秋菊[30]。枣酸梨酢,桃榹李薁,落叶半床,狂花满屋[31]。名为野人之家,是谓愚公之谷[32]。试偃息于茂林,乃久羡于抽簪[33]。虽有门而长闭,实无水而恒沉[34]。三春负锄相识,五月披裘见寻[35]。问葛洪之药性,访京房之卜林[36]。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鸟何事而逐酒?鱼何情而听琴[37]?

加以寒暑异令,乖违德性。崔骃以不乐损年,吴质以长愁养病[38]。镇宅神以薶石,厌山精而照镜[39]。屡动庄舄之吟,几行魏颗之命[40]。薄晚闲闺,老幼相携,蓬头王霸之子,椎髻梁鸿之妻[41]。燋麦两瓮,寒菜一畦[42]。风骚骚而树急,天惨惨而云低。聚空仓而雀噪,惊懒妇而蝉嘶[43]。

昔草滥于吹嘘,藉《文言》之庆馀[44]。门有通德,家承赐书[45]。或陪玄武之观,时参凤凰之虚[46]。观受釐于宣室,赋《长杨》于直庐[47]。遂乃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盗潜移,长离永灭[48]。摧直辔于三危,碎平途于九折[49]。荆轲有寒水之悲,苏武有秋风之别[50]。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断绝[51]。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52]。百灵兮倏忽,光华兮已晚[53]。不雪雁门之踦,先念鸿陆之远[54]。非淮海兮可变,非金丹兮能转[55]。不暴骨于龙门,终低头于马坂[56]。谅天造兮昧昧,嗟生民兮浑浑[57]。

(倪璠注《庾子山集注》,许逸民校点,中华书局,1980年)

[1]一枝:树上的一个枝丫。语见《庄子·逍遥游》:”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巢父:晋皇甫谧《高士传》说,巢父为帝尧时代隐士,山居不营世利,年老而以树为巢居住,时号”巢父“。

[2]壶:盛药葫芦。壶公:传说中的仙人。《后汉书·费长房传》载,东汉方士费长房看到市中一位以卖药医病为生的老翁,收市后即跳入所悬壶中歇息。这两句是说,自己只要有一枝、一壶安身即可,并无其他想法。

[3]管宁:皇甫谧《高士传》说,管宁不慕尘世浮华,辞官后,常跪于木榻上,历时五十五年,从不箕踞而坐,榻上当膝处皆穿。

[4]嵇康:魏晋之际文学家。《晋书·嵇康传》说他性喜打铁,门前有大柳树,即就地开渠引水,与向秀打铁,休憩于树下。灶:用来锻铁的炉灶。

[5]连闼(tà):门楼上的建筑群。洞房:深邃的内室。樊重:东汉湖阳(今河南唐河)人。《后汉书·樊重传》说他喜经商,多财利,住所重堂高阁,陂渠灌注。

[6]绿墀:绿疑当作”赤“。古代天子宫殿阶地涂丹漆,亦名赤墀。青琐:宫门上镂刻的青色图纹。王根:汉成帝的舅父,封曲阳侯,骄奢无度,所居赤墀青琐,与帝王居所不二。

[7]敝庐:破败的房屋。人外:人群之外,即世外。伏腊:秦汉时夏天的伏日、冬天的腊日,都是节日,合称伏腊。故以之指严寒酷暑。拟伏腊即抵御寒暑。

[8]”晏婴“句:《左传·昭公三年》说,齐相晏婴居住的地方靠近市场,十分嘈杂,齐景公想让他迁于高峻清静之处,晏婴认为居室近市,朝夕得所求,故无须迁徙。

[9]”潘岳“句:西晋文学家潘岳曾在《闲居赋》中描述他仕途不顺赋闲时的生活状态,中有”面郊后市“的说法。

[10]”黄鹤“句:《左传·闵公二年》上说,春秋时卫懿公爱鹤,让鹤乘轩车,以防露水沾湿。但是鹤乘轩车,并非出于鹤本意。

[11]”爰居“句:爰居为一种海鸟。《国语·鲁语》说,春秋时爰居因避风停栖于鲁东门外,臧文仲因祀之以为神,但受钟鼓祭祀,却非爰居本意。以上两句喻西魏、北周虽然让自己为官,却非自己所乐。

[12]”陆机“句:《世说新语·赏誉》记载,西晋著名文学家陆机与陆云兄弟二人,从家乡吴地来到西晋京都洛阳,住参佐廨中,三间瓦屋,士龙居东头,士衡居西头。即”兄弟同居“。”韩康“句:《晋书·韩伯传》说,韩伯字康伯,东晋长社人,其舅殷浩被废黜后,韩康伴随殷浩至徙所居住多年。故赋谓”甥舅不别“。

[13]蜗角:《庄子·则阳》:”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蚊睫:《晏子春秋·不和经术者》:”东海有虫,巢于蚊睫。“这两句喻极小的空间,即足以容受。

本段全部用典都在说明,自己情愿隐居于一能满足生命最低需求的生存空间——”小园“,对高官厚禄并不稀罕。

[14]窟室:地室。凿坯(pī):打穿后墙出逃。《淮南子·齐俗训》说,春秋时鲁君欲以颜阖为相,阖凿坯而逃。这两句极言室之简陋。

[15]”桐间“两句:语出《世说新语·赏誉》:”(王)恭行散至京口射堂,于是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恭目之曰:王大故自濯濯。“两句喻指隐士洒脱的风度。

[16]珠柱:琴瑟等乐器皆有用玉做成的柱,故名。玉杯:汉代哲学家董仲舒《春秋繁露》中的篇名。两句谓所居有文化气氛。

[17]棠梨:树木名。汉甘泉宫有棠梨馆。酸枣:植物名。晋孙楚《韩王台赋·序》说,汉陈留郡酸枣县(今汉南延津)酸枣寺门外有两台,相传为韩王听政之所。以上数句说园中仅有琴、书、梨、枣,而无馆台之类。

[18]欹(qī)侧:倾斜不正。步:根据古代计量办法,跨出一足为跬,再跨出一足为步。树:此用如量词,犹”株“、”棵“。

[19]蒙密:犹茂密。翳:树荫。雉(zhì):野鸡。罗:捕鸟的网。四句谓空间狭窄,路径幽曲,故蝉习惯了树荫之密;无处施放罗网,故野鸡放心无惧。

[20]枝格:突出的枝丫。

[21]山为篑(kuì)覆:山是一筐一筐的土堆积而成的。篑,盛土的筐子。堂坳(ào):小坑。

[22]藏貍(mái)并窟:龟、鳖潜藏于相连的窟穴。《周礼·天官·鳖人》注:”貍物,龟、鳖之属,自貍藏伏于泥中者。“乳鹊重巢:幼鹊居住于旁枝的巢中。《淮南子·人间训》:”夫鹊先识岁之多风也,去高木而巢旁枝。“

[23]连珠细茵(yīn):细节连贯如珠,好像地毯的细绒。长柄寒匏(páo):长柄葫芦,为南方品种。

[24]疗饥:充饥。栖迟:游息。以上数句谓如此的生存环境可以满足最低生命需求。

[25]NFDBA(qí)区:崎岖。穿漏:透风漏雨。茅茨(cī):茅草屋顶。

[26]”檐直“两句:直着腰站起来,屋檐会碰着帽子;正身走过去,门框会撞着眉毛。

[27]坐帐无鹤:典出晋葛洪《神仙传》。相传有位仙人介象,中午死于武昌,下午四时便回到建邺,时人立庙祭祀,见有白鹤常集于座。此句谓既无仙鹤,便无法回归故园。支床有龟:《史记·龟策列传》说,南方老人以龟支床,历二十馀年,老人死后,其龟犹活。

[28]历陵:地名,今江西南昌。据《宋书·五行志》说,历陵有大樟树久枯,至晋永嘉中,复又荣茂。睢(suī)阳:春秋时宋地,即今河南商丘。《吕氏春秋·当染》说,宋墨翟看到素丝被染以颜色,曾经不胜感叹。以上四句谓,纵然花鸟从容闲暇,自己却身如槁木,发白如丝,无心观赏了。

[29]”非夏日“两句:谓因心情不乐,导致不在夏季,也畏惧阳光;不在秋天,也感到悲哀。典出《左传·文公七年》注:”冬日可爱,夏日可畏。“

[30]丛蓍(shī):《史记·龟策列传》说,蓍草丛生满百茎,必有神龟、祥云相守、庇护。金精:葛洪《玉函煎方》说,夏历九月上寅日采的甘菊,名金精。

[31]酢(cù):酸。桃榹(sī):山桃,果实如桃而小。李薁(yù):即”郁李“,果实大如李子,可食。狂花:指落花。

[32]野人:山野之人。愚公之谷:刘向《说苑·理政》:春秋时齐国一老者自号愚公,名所居为愚公之谷。

[33]偃息:休息。茂林:茂密的园林。抽簪(zān):抽除簪子,喻辞官不做。簪为别帽于发的饰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