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历代赋评注·宋金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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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望海亭赋并序

范成大此赋在整体结构上类于《子虚》和《上林》。开篇假借“诸侯之客”对越地自然胜景和人文胜迹的惊叹,抒写历史盛衰兴亡之慨,将望海亭置于悠远的历史背景之中。接着针对“客子”未能登临览胜,集中描绘登亭望海之胜境,将人生成败得失之郁怀消解于宇宙天地的奇景伟观之中,近于苏轼《前赤壁赋》之旨趣。然后就“客子”管中窥豹作进一步阐发,指出唯有登亭凭栏,观景于目,会情于心,心凝形释,领略凌虚御风之仙意,方是登临览胜之至境。最终以“主人”幡然领悟作结,似有枚乘《七发》之寓意。

会稽太守参政魏公[1],作望海亭于卧龙之巅,率其属为歌诗以落成[2],录与书来,且使赋之。余谨掇其膏馥之馀[3],拟赋一首以寄。后日获从杖屦[4],其上于山川之神[5],尚有旧焉[6]。其辞曰:

诸侯之客[7],有来自东,而姹会稽之游者[8],曰:佳乎丽哉!越之为邦也[9]。萦山带湖[10],楼观相望。背卧龙而崛起[11],焕丹碧之翚翔[12]。跻攀下临[13],顾瞻无旁[14]。平畴蔚以稚绿[15],乔木森其老苍[16]。淙万壑之春声,泻千岩之秋光。朝霞暝霏[17],扶疏微茫[18]。望山河之故墟[19],吊草木之余社[20]。夏后万国之朝[21],勾践百战之野[22]。兴亡梗概,犹有存者。至于流觞泛雪高人之旧事[23],浣纱采莲游女之遗迹[24]。郁溪山之如画[25],尚仿佛其可识。访故老以问讯[26],兴慨叹于畴昔[27]。是为游览之大略,而蓬莱观风之所得[28]。

虽然[29],士固多感,而况于对景以怀古,抚事而凝情[30]。往往使人魂断意折[31],酒淡而歌不平[32]。故丽则丽矣,而未擅于登临之胜也[33]。若夫浩荡轩豁[34],孤高伶俜[35]。腾驾碧寥[36],指麾苍溟[37]。堕忧端于眇莽[38],挹颢气于空明[39]。飘飘焉有连鳌跨鲸之意[40],举莫如望海之新亭[41]。

[1]会稽(jī):郡名。秦王嬴政二十五年(前222),以故吴越地置会稽郡,郡治吴(今江苏苏州市),东汉移治山阴(今浙江绍兴市)。参政:参知政事的省称。魏公:魏杞,字南夫,鄞县(今浙江宁波市)人,高宗绍兴十二年(1142)进士。乾道二年(1166)自给事中权吏部尚书,除同知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参知政事。

[2]落成:原指古代宫室建成时举行祭礼,后指建筑工程竣工。

[3]掇(duò):拾取,此为自谦之辞。膏馥(fù):脂膏的香味,借喻诗文的韵味。

[4]杖屦(jù):拄拐杖穿麻鞋,此谓跟随在魏公左右。

[5]上:作为拜神之祭文。

[6]旧:指有故交之情谊。

[7]诸侯之客:本指从地方诸侯国来的客人,此指从各地来的人。

[8]姹(chà):亦作“奼”,夸耀,称赞。《文选》司马相如《子虚赋》:“子虚过奼乌有先生。”李善注引张揖曰:“奼,夸也。字当作’诧‘。”

[9]越之为邦:会稽春秋时为越国都城,故称。

[10]萦山带湖:群山萦绕环抱,湖水蜿蜒如带。

[11]背卧龙:背依蜿蜒群山。

[12]焕:光彩华丽。翚(huī)翔:似飞鸟展翅。翚,五彩山雉。

[13]跻攀下临:登高俯瞰。

[14]顾瞻无旁:四望无际。旁,界畔,涯岸。

[15]平畴(chóu):平坦的原野。蔚:草木茂盛。稚绿:嫩绿,浅绿。

[16]森:挺拔貌。老苍:葱郁,深绿。

[17]朝霞暝(míng)霏(fēi):早晨霞光万道,傍晚云气弥漫。

[18]扶疏微茫:山林疏密错落,山峦层叠迷茫。

[19]山河之故墟:指春秋吴国、越国的故都遗迹。《后汉书·冯衍传》:“忠臣过故墟而唏嘘,孝子入旧室而哀叹。”

[20]草木之余社:指湮没在杂草中的社稷坛。

[21]夏后万国之朝:谓此地曾是万邦定期朝见禹帝的天子领地。《史记·夏本纪》:“禹于是遂即天子位,南面朝天下,国号曰夏后。”相传禹大会诸侯于此,故名会稽。

[22]勾践百战:指越王勾践与吴王夫差争霸。详见前《馆娃宫赋》注解。

[23]流觞(shāng)泛雪:即曲水流觞,也称流觞泛酒,指高人雅士的宴饮。

[24]浣纱采莲:西施浣纱苎萝山溪和采莲香溪。详见前《馆娃宫赋》注解。

[25]郁:郁郁葱葱。

[26]问讯:讯问落实。

[27]畴昔:往日,从前。

[28]蓬莱:此喻越地如仙境。观风:观览景物,考察民风。

[29]虽然:虽然如此。

[30]抚事:追思往事。凝情:情意专注。

[31]魂断意折:谓极度悲慨伤感,忍心屈情。

[32]酒淡歌不平:酒寡淡无味,歌抑郁不平。

[33]擅:拥有,领略。登临之胜:登临望海亭的至胜境界。

[34]轩豁:高大开阔。

[35]伶(líng)俜(píng):孤高无依,此指望海亭孤立山巅。

[36]腾驾:腾空飞驰。碧寥:青天。

[37]指麾(huī)苍溟(míng):指点江山。句谓望海亭独领风骚。

[38]堕:丢弃。忧端:愁绪。眇莽:辽阔貌。

[39]挹(yì)颢(hào)气:汲取清新洁白盛大之气。《文选》班固《西都赋》:“轶埃壒之混浊,鲜颢气之清英。”张诜注:“鲜,洁也。颢,白也。言过尘埃之上以承洁白清英之露。空明:空旷澄净的天空。

[40]连鳌(áo)跨鲸:据《列子·汤问》载,渤海之东有五山浮于海,天帝令巨鳌十五轮流负山,山始不动。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及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扬雄《羽猎赋》:”乘巨鳞,骑鲸鱼。“后以”连鳌跨鲸“表示超凡成仙。

[41]举莫若:都不如。举,全部。

尝试登兹而望焉[1]:沃野既尽,遥见东极[2]。送万折之倾注[3],艳寒光之迸射。浸地轴以上浮[4],荡天容而一色。珠辉俱芒,矗横霓[5]。快宇宙之清宽[6],怅百年之偪仄[7]。当其三星晓横[8],万境俱寂。浴日未动[9],晨光先激。波鳞鳞而跃金,天晃晃而半赤[10]。赪轮腾上[11],东方皆白。烟消尘作,栖鸟振翼。俯群动而纷起[12],寄一笑于遐觌[13]。永我暇日[14],苒其将夕[15]。饯斜晖于孤嶂[16],候佳月于沧浦[17]。沉沉上下,杳无处所[18]。惊玉池之破碎,漾银盘而吞吐[19]。忽褰云而涌雾[20],献霜影于庭宇[21]。夜色既合,初闻钟鼓[22]。觞屡至而不辞[23],诗欲成而起舞。又若潮生海门[24],万里一息[25]。浮光如线,涛头千尺。方铁马之横溃[26],倏银山之崩坼[27]。气平怒霁[28],水面如席。吴帆越樯,飞上空碧。此亦天下之伟观,然犹未及乎目力[29]。燕香舂容[30],俗客莫陪[31]。神清意消[32],徙倚徘徊[33]。天风激吹,波涛阖开[34]。五云明灭[35],丹宫绛台[36]。睇三山之不远[37],其为公而飞来。遂招汗漫之胜游[38],下飙车之逸轨[39]。属紫霄之妙质[40],侑玉斝之清醴[41]。勤歌鸾与舞凤[42],寿仙伯以多祉[43]。恍风雨之皆散,但惊尘之四起[44]。悟真灵之不隔[45],而何有乎弱水之三万里也[46]!

噫!昔之居此者多矣,曾靡暇于经营[47]。逮山灵之效奇[48],发遗址于岩扃[49]。殚妙巧于天藏[50],超埃壒而上征[51]。极观听之所接[52],遂杳渺而难名[53]。嗟此乐之无央[54],与来者而同登。决眦荡胸[55],雪其尘缨[56]。且安知前日之苍烟白露[57],断蔓而荒荆者哉[58]!顾客子之所能道者[59],才管中之一斑[60]。惟览者之自得[61],会绝景于凭阑[62]。心凝神释[63],浩如飞翰[64]。而后知兹亭之仙意,而凌虚御风之无难[65]。”主人瞿然而起[66],曰:“有是哉!吾将观焉。”

(《石湖居士诗集》卷三四,《四部丛刊》本)[1]尝:曾经。

[2]东极:东海。

[3]万折:蜿蜒曲折的长江。

[4]地轴:晋张华《博物志》:“昆仑山北,地转下三千六百里,有八玄幽都,方二十万里。地下有四柱,四柱广十万里。地有三千六百轴,犬牙相举。”后以地轴泛指大地。句谓深广的大海漂浮起大地。

[5]NFDC2(dōng):即蝃(dì),虹的别名。《诗经·鄘风·蝃》:“蝃在东,莫之敢指。”毛传:“蝃,虹也。”霓:副虹,即虹的外环,色彩排列顺序与虹相反。色鲜者为雄,色暗者为雌。

[6]清宽:澄澈清朗,宽旷阔大。

[7]偪(bì)仄(zé):匆迫短暂,拥挤狭窄。

[8]三星:《诗经·唐风·绸缪》:“三星在天。”毛传:“三星,参也。”郑玄笺:“三星,谓心星也。”据近人研究,“三星在天”指参宿三星;“三星在隅”指心宿三星;“三星在户”指河鼓三星。唐嵩岳诸仙《嫁女诗》:“三星在天银河回,人间曙色东方来。”

[9]浴日:《淮南子·天文》:“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后以指太阳初从水面升起。

[10]晃晃:明亮貌。

[11]赪(chēng)轮:红日。赪,红色。

[12]群动:犹“群生”,指众生万物。《庄子·在宥》:“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成玄英集解:“欲合六气精华,以养万物。”

[13]遐觌(dí):远眺。觌,观察,察看。

[14]永我暇日:谓漫长悠闲的白天。

[15]苒(rǎn):时光渐逝。

[16]饯:送别。孤嶂:孤立的高峰。

[17]候:迎候。沧浦:绿色的大海。

[18]杳无处所:苍茫无际。

[19]吞吐:时隐时现。

[20]褰(qiān):散开。

[21]霜影:指月光如白霜。

[22]钟鼓:古时富贵之家击钟列鼎而食,此指晚宴时刻。

[23]觞(shāng):酒杯。

[24]海门:海口,内河通海之处。

[25]一息:一呼一吸之间,喻极短的时间。汉王褒《圣主得贤臣颂》:“追奔雷,逐遗风,周流八极,万里一息。”句谓潮起海口,瞬息之间,波涛万里。

[26]横溃:河水决堤横流。

[27]倏(shū):疾速。崩坼(chè):倒塌断裂。

[28]霁(jì):收敛威怒之貌呈现和悦之色。

[29]犹未及乎目力:仍然没有看到全部胜景。

[30]燕香:即宴香。燕通宴。舂容:香气飘扬。

[31]俗客莫陪:意谓主客均高雅脱俗。

[32]神清意消:神清气爽,闲雅从容。

[33]徙(xī)倚徘徊:此谓流连忘返。

[34]阖(hé)开:开合。阖,闭合。

[35]五云:青、白、赤、黑、黄五彩瑞云。

[36]丹宫绛(jiàng)台:红色宫殿台阁。绛台,本指春秋晋灵公所建台阁,晋国都名绛,绛也是深红色。句谓祥云中呈现神仙所居的宫殿台阁。

[37]睇(dì):斜着眼看。三山:传说中的海上三神山。晋王嘉《拾遗记·高辛》:“三壶,则海中三山也。一曰方壶,则方丈也;二曰蓬壶,则蓬莱也;三曰瀛壶,则瀛洲也。”

[38]招:邀请。汗漫:广大无边际。古诗文中常以“汗漫游”比喻远游或世外仙境之游。胜游:快意的游览。

[39]飙(biāo)车:传说中御风而行的神车。逸轨:高洁的轨范,此指沿仙路飘逸前行。

[40]属:同嘱。紫霄:神仙所居天庭。妙质:仙女。

[41]侑(yòu):劝酒。斝(jiǎ):圆口三足单耳酒器。清醴:精酿的清酒。

[42]勤:殷勤。歌鸾舞凤:形容歌声悠扬如鸾鸟,舞姿翩跹如凤凰。

[43]寿:祝寿。仙伯:仙人之长,此指望海亭的主人。祉(zhǐ):福。

[44]惊尘四起:指从仙境回到尘世。

[45]真灵:仙真,神仙。不隔:无阻隔。

[46]弱水:古人所称弱水者甚多。《山海经·大荒西经》:昆仑之丘“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郭璞注曰:“其水不胜鸿毛。”《海内十洲记·凤麟洲》:“凤麟洲在西海之中央,地方一千五百里,洲四面有弱水绕之,鸿毛不浮,不可越也。”多指称险恶难渡的河海或仙境难及。苏轼《金山妙高台》:“蓬莱不可到,弱水三万里。”

[47]靡暇:没有空闲,指忙于俗务。经营:筹划,营造。

[48]山灵:山川之神。效奇:呈现奇异征兆。

[49]发:发现,发掘。岩扃:岩洞之门,常指隐居之处。

[50]殚(dān):竭尽,极尽。天藏(zàng):天然之府藏。句谓极尽天巧非人工所能建造。

[51]埃壒(ài):尘土,喻尘世。左思《魏都赋》:“凭太清以混成,越埃壒而资始。”上征:上升。句谓离尘远世。

[52]所接:所能达到的地方。句谓目观耳闻达到了极致。

[53]杳(yào)渺:遥深。难名:难以名状。

[54]无央:无尽。

[55]决眦(zì)荡胸:极目远望,胸怀激荡。眦,眼角。杜甫《望岳》:“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56]雪其尘缨:洗涤尘俗之心。尘缨,喻尘俗之世事。《文选》孔稚圭《北山移文》:“昔闻投簪逸海岸,今见解兰缚尘缨。”李周翰注:“尘缨,世事也。”

[57]苍烟白露:指沧桑变化。

[58]断蔓荒荆:指盛衰兴亡。

[59]顾:表示轻微的转折,相当于而。

[60]管中一斑:语出《世说新语·方正》:“此郎亦管中窥豹,时见一斑。”比喻只看到事物的一部分,指所见不全面或略有所得。

[61]自得:自我领悟于心。

[62]会绝景于凭阑:登高倚栏,目望胜景。

[63]心凝神释:当作“心凝形释”,指精神专注,形体消散,达到无我境界。《列子·黄帝》:“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随风东西,犹木叶干壳。竟不知风乘我耶?我乘风乎?”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

[64]飞翰(hàn):飞鸟。陆机《拟古·之十》:“思驾归鸿羽,比翼双飞翰。”

[65]凌虚御风:升空乘风飞行。《庄子·逍遥游》:“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

[66]瞿然:惊悟貌。

评本赋之突出特点在于绘景寄情,以景的转换推进情的演进。通过“诸侯之客”所见之景,将自然和人文与历史和现实融为一体,突出历史盛衰兴亡的感慨;通过自己登亭所见之景,把宇宙之“清宽”与人生之“逼仄”相对比,突出成败得失不足挂怀的理悟;通过心凝形释飘然仙游所历之景,使人间与仙境浑然莫辨,突出涤除尘俗物我两忘的情志。由抚事凝情魂断意折,到神清意消寄笑遐觌,终至于心凝形释凌虚御风,景因情设,情随景迁。全文将对望海亭落成的祝贺、对主人魏杞雅洁品行的赞颂和自我遣兴抒怀有机结合,颇显立意构思之工力。

(赵红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