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
《文赋》是我国古代文学理论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文学理论专著，是我国文学理论发展史上第一篇对文学的性质、创作主体修养、创作动机生成、创作构思，以及构思中的想象、灵感现象、审美表达、作品形态与作品风格等进行完整、系统地描述的专论，是陆机对前人和自己创作经验的总结，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的又一新发展。序言中说明写作《文赋》的原因和目的：”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1］。夫其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2］。每自属文［3］，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4］。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他日殆可谓曲尽其妙［5］。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6］。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尔。
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7］。遵四时以叹逝［8］，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9］，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10］。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11］。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12］。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13］。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旁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14］。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晣而互进［15］。倾群言之沥液，嗽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16］。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层云之峻［17］。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18］，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19］。
然后选义按部，考辞就班［20］。抱景者咸叩，怀响者必弹［21］。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22］。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23］。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24］。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25］。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26］。始踯躅于燥吻，终流离于濡翰［27］。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28］。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29］。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30］。
伊兹事之可乐，固圣贤之所钦［31］。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32］。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逾深［33］；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34］，粲风飞而猋竖，郁云起乎翰林［35］。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36］。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在有无而俛，当浅深而不让［37］。虽离方而遁圆，期穷形而尽相［38］。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39］。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40］。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41］。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42］。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43］。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44］。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45］。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46］。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47］。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48］。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49］。虽逝止之无常，固崎锜之难便［50］。苟达变而识次［51］，犹开流以纳泉。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52］。谬玄黄之秩序，故淟涊而不鲜［53］。
或仰逼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54］；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义妨［55］。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56］。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57］。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58］。
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59］。极无两全，尽不可益［60］。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61］。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62］。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63］。
或藻思绮合，清丽千眠［64］。炳若缛绣，凄若繁弦［65］。必所拟之不殊，乃暗合乎曩篇［66］。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67］。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68］。
或苕发颖竖，离众绝致［69］。形不可逐，响难为系［70］。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71］。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72］。石韫玉而山辉［73］，水怀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荣于集翠［74］。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75］。
或托言于短韵，对穷迹而孤兴［76］。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77］。譬偏弦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78］。或寄辞于瘁音，言徒靡而弗华［79］。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80］。象下管之偏疾，故虽应而不和［81］。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82］。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83］。犹弦么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84］。或奔放以谐合，务嘈而妖冶［85］。徒悦目而偶俗，固声高而曲下［86］。寤《防露》与《桑间》，又虽悲而不雅［87］。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88］。阙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汜［89］。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90］。
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91］。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92］。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93］。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94］。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歌者应弦而遣声［95］。是盖轮扁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96］。
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服［97］。练世情之常尤，识前修之所淑［98］。虽浚发于巧心，或受于拙目［99］。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100］。同橐籥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101］。虽纷蔼于此世，嗟不盈于予掬［102］。患挈瓶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103］。故踸踔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104］。恒遗恨以终篇，岂怀盈而自足［105］。惧蒙尘于叩缶，顾取笑乎鸣玉［106］。
若夫感应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107］。藏若景灭，行犹响起［108］。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109］。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110］。纷葳蕤以遝，唯毫素之所拟［111］。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112］。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113］。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于自求［114］。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115］。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116］。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117］。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118］。
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119］。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120］。俯贻则于来叶，仰观象乎古人［121］。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122］。涂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弗纶［123］。配沾润于云雨［124］，象变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125］。
（金涛声点校《陆机集》，中华书局，1982年）
［1］才士：才智之士。用心：运用心思，指下文构思遣辞之类。
［2］放言：纵谈，出言，运用语言。遣辞：挑选词语。妍蚩：美丑。蚩，通”媸“。
［3］属（zhǔ）文：作文。属，连缀。
［4］意：对客观事物的观察理解。称：相副。物：外物，描绘对象。文：文辞。逮：及。能：实行。
［5］盛藻：华美的文章。利害：难易，优劣。曲尽其妙：婉转细致地穷尽作文的奥妙。
［6］操斧伐柯：模拟借鉴前人之作。《诗经·豳风·伐柯》：”伐柯伐柯，其则不远。“谓用斧头砍制斧柄，所要取法的样式就在不远处。随手之变：谓对亲自操作的细微变化的掌握。《庄子·天道》：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疾不徐，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
［7］伫：久立。中区：区中，天地间。玄览：冷静观察万物之理。《老子》曰：”涤除玄览。“河上公注：”心居玄冥之处，览知万事，故谓之玄览也。“颐：培养。情志：性情志趣。典坟：《三坟》《五典》，泛指古代典籍。
［8］叹逝：感叹时光的流逝。
［9］劲秋：凋零草木的肃杀之秋。
［10］懔懔：危惧貌。眇眇：高远貌。孔融《荐祢衡表》曰：”志怀霜雪。“《舞赋》曰：”气若浮云，志若秋霜。“此二句谓每每想到寒霜就心意肃然，面对云霞就志趣高远。
［11］世德：祖先的功德。骏烈：盛大的功业。清芬：清美而芬芳的品德。
［12］游：游览。丽藻：华美的文章。彬彬：文质相副。
［13］慨：有所感受。投篇：进入写作。宣：表达。
［14］收视反听：犹闭目塞听。指排除一切干扰，进入沉思。耽思：深思。旁讯：广泛地探求。精：精神。骛：驰骋。八极：八方极远之处。万仞：比喻极高的地方。此二句意谓驰骋想象。周代八尺为仞，汉代七尺为仞。
［15］致：到，谓文思到来。曈（tóng）昽（lóng）：指太阳初升时欲明未明的样子。情曈昽：指文情由隐而显，显而未明时。弥：更加。鲜：鲜明，明朗。物：情事景物。昭晣（zhé）：明显，清楚。晣，同”晢“。互进：争相涌进。
［16］倾：倾注。群言：群书。沥液：比喻精华。嗽（shuò）：吮吸，吸收。天渊：即天泉，星名。安流：平静流动。《楚辞·九歌·湘君》：”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濯：洗涤。下泉：地下的泉水。潜浸：沉浸，浸淫。后二句谓作家驰骋想象，可以升天入地。
［17］怫悦：形容吐辞艰涩难出的样子。重渊：深渊。浮藻：华美的文辞。翰鸟：高飞的鸟。翰，高。缨：缠。缴（zhuó）：生丝做的绳子。用来系矢而弋射。层：重。峻：高。此四句谓最恰当的辞藻，就好像沉渊之鱼，高飞之鸟，须精心探求才能得到。
［18］阙文：史家之书。《论语·卫灵公》：”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包咸注：”古之良史，于书字有疑，则阙之以待知者。“遗韵：古代的韵文。
［19］谢：抛弃。朝华：早晨开的花。披：散落。谢朝华于已披：喻陈言之务去。启：举用。夕秀：晚上开的花。秀，草花。泛指花。振：开放。张跣曰：”朝华已披，谓古人已用之意，谢而去之。夕秀未振，谓古人未述之旨，开而用之。“须臾：片刻。抚：据有，占有。此处指笼括。《广雅·释诂一》：”抚，有也。“《潜夫论·论荣》：”处隶圉不足以为耻，抚四海不足以为荣。“
［20］选义：选择内容。部：部位，门类。班：次第。即按照层次，构思布局，提炼语言，安排在恰当的位置上。
［21］景：日光。抱景者：有光影的东西。怀响者：有声响的东西。雷琳、张杏滨《赋钞笺略》：”物之有形者，叩之以求其形；物之有声者，弹之以尽其声。“此二句谓要尽量掌握描写对象的形状及声音。
［22］因枝以振叶：由本及末，繁衍成文。沿波而讨源：由末及本，追根溯源。
［23］本隐以之显：根源于隐微，从而达到鲜明，《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周易》本隐以显。“求易而得难：谓选求平易的词语来表达艰深的思想。《老子》：”图难于求易“。
［24］虎变：指虎毛更生，色彩斑斓。《周易·革》：”大人虎变，其文炳也。“扰：驯服。见：同”现“。澜：涣散。此二句谓虎毛更新，光彩斑斓，百兽见之而驯服，神龙出现则群鸟惊飞四散，比喻写文章抓住纲领则语言条贯，辞藻纷披。
［25］妥帖：犹稳当。易施：容易表达。岨（jǔ）峿（yǔ）：不相当。安：安稳，恰切。此二句谓放言遣词有时妥帖而容易表达出来，有时怎么表达也不恰切。
［26］罄：虚。澄心：清净之心。凝思：集中思想。眇：通”妙“，精微。此处作动词用。眇众虑：精细巧妙地组织各种思虑。笼：囊括。形内：文章之内。挫：折服，控驭。
［27］踯躅：徘徊。燥吻：干燥的嘴唇。流离：犹”淋漓“。濡（rú）：渍，染。翰：笔也。此二句谓开始时吐辞艰涩，欲出不出，至于嘴唇干燥，最终构思成熟，下笔淋漓酣畅。
［28］理：有纹理的树皮，借指文章的语句。质：指树皮内的木干。借指下文。立干：树立起了主干。文：纷繁的花叶，指辞藻。条：指文句。
［29］信：确实。情貌：内情与外貌。差：过失。情貌之不差：指文义与辞采相一致，表里如一。颜：脸面，外表。涉：进入。方言哀：正说着哀伤。已叹：已经叹息。
［30］操觚（gū）：指写作。操，持。觚，方形的木简，古人用以书写。率尔：不经意貌。《论语·先进》：”子路率尔而对。“含毫：笔涩而不流畅。毫，笔端的毛。邈然：杳远貌。
［31］兹事：这事，指写文章。钦：敬。
［32］课：考查。虚无：抽象之本质。责：求，求取。有：外在的具体实在。叩：叩击。寂寞：无声。函：含，容。绵邈：遥远，久远。尺素：一尺来长的洁白的生绢，古人用以书写。滂沛：盛大。寸心：古人以为心主思维，居于胸中方寸之地，故曰寸心。此四句意谓写作文章是考查虚无而求取实有，叩击无声而求得有声，尺素虽短却能容纳古远的思想，寸心虽小却能倾吐出宏大的内容。
［33］恢：扩大。弥：更加。思：文思，思想。按：考察，审查。《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考实按形，不能墁于一人。“此二句意谓言辞经过恢张就更加具有广博的概括性，思想紧扣主题叙述就更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