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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月光(3)

那个洞的巧妙就在于,它是一个一眼就能望穿的墙洞,里面什么都躲藏不了,只有钻进去才知道,中间有一个朝上的空穴,刚好能蜷缩一个人。

公安明明看见贼进墙圈了,就是找不到。抓贼的喊声把全村人惊醒,老村长额什丁和村会计早来了,好多人围在墙圈里帮着找贼。人一多,艾布高兴了,天很黑,公安的几个手电这照一下,那晃一下,手电晃过的地方夜更黑,艾布就在手电晃过的一瞬,从洞里出来,装成找贼的样子,站在村里人中间,还过去在公安眼前走了几趟,给一个公安说,你应该上到墙头上看看,贼要是趴在墙头上,下面也看不见。公安觉得有理,从一段矮墙头,上到高墙头,手电照过去,只看见光秃秃的墙头下面攒动的人头。

天渐渐亮了,四个满身是土的公安,站在一群村民中,艾布也站在中间,大家像刚从梦里醒来,恍惚地站着,相互看,又一起看着四个穿制服的公安。公安也挨个地看村民,好像觉察到那个贼就站在村民中间。要不是半夜出来那么多人,他们把墙圈围到天亮,贼肯定跑不掉。他们接到阿依村的报案,埋伏了几天,贼才出现,却没抓住。

老村长额什丁走过来,说:“我是村长,你们在我们村抓贼,应该先给我村长说一声,村里好配合。”

公安说:“你们已经配合了大半夜,贼还是跑了。”

公安说贼的时候,眼睛盯在人群里看。

老村长说:“我们村好多年没出过贼,你们会不会把别的村子的贼娃子撵到我们村了?”

公安说:“贼肯定是你们村的,他非常熟悉你们村的地形,一到村子,好像腿上长毛了,跑得又快又灵活,不然我们早抓住他了。”

公安眼睛依旧盯着周围的人。好多人觉得没意思往回走,艾布也跟着别人往回走,他觉得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看他的脊背,看他的脚,这双眼睛盯了他好久了,天没亮时他就感觉到了这双眼睛,他在看自己的脚和脊背。艾布没有回头,贼最重要的素质是不回头,别人追到脚后跟都不回头。

八、贼娃子

以后艾布再没偷过东西,尽管他依旧喜欢在有月光的夜晚到处转,忍不住趴在墙头或贴着门缝往人家院子看,但他管住了自己的手,在村里到处转的时候,他的手都插在裤兜了,只要手不见月亮,就不痒痒。他已经做了二十多年好人,以前的事算过去了,村里没人知道他是贼。可是就在前天,艾布知道了那双一直盯着他的眼睛。

艾布去找亚生村长。亚生的摩托车停在院子,人不知道去哪了。

艾布从巷子出来,问赶驴车的买买提看见亚生没有。说没看见。艾布又问坐在墙根喧谎的几个老头。

“看一下脚印吗?”老村长额什丁问。

艾布回到玉素甫家的巷子,找到玉素甫的脚印,钉了掌的皮鞋印。跟着一直走到柏油路上,没有了。不知道朝东走了,还是朝西走了。

“你看他上公路前的最后一个脚印,脚尖朝哪偏。”老村长说。

艾布低头看了一眼,说:“老村长你过来帮我看一下嘛。”

额什丁拄着拐杖走过来,看了几眼。

“朝西边走了。可能进了谁家房子了。你等一阵,他就出来了。找人不如等人。年轻人,你就坐下和我们这些老头说说话,一会儿亚生村长就过来了。”

艾布坐在额什丁老村长身边,墙根一排靠着几个老头,都面朝路,不说话,眼睛眯一阵,睁开个缝缝瞅一眼,又眯上,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

“额什丁老村长,你刚才咋看出亚生村长朝西走了,没骗我吧。”艾布知道这些老头闲得没事,总想找一个听他们说话的人。每个老头都有一肚子话,却往往找不到一只耳朵来听。

“一个人要朝哪边拐,早早就有拐的意思了。心里的想法在脚上呢。心朝哪边想,脚就往哪走。亚生村长出门前肯定想好要去谁家,去干啥,他的脚尖早早就朝那边撇了,所以很好判断。你要跟踪我们这些老头的脚印,就看不出来。因为我们出门前,没想好去哪。就是出门闲转。从巷子走上公路前,也没想好朝左走还是朝右走。所以你就看不出,不知道我们上公路后去哪了。我们不去哪,公路上站一阵,找个墙根坐一阵。屁股坐疼了再挪到公路上站一阵。年轻的时候嘛,一天过去太快了。现在嘛,太慢了,白天天老不黑,晚上天总不亮。”

老村长盯着艾布看了一眼,又说:“贼娃子的脚印也难找,他明明朝东跑,却故意往西拐几步。自从有了柏油路,贼偷了东西都从柏油路上跑了。柏油路上不留脚印。我们村里就有一个贼,贼得很,好多年前,我当村长的时候,这个贼偷过我们家一只鸡,我把他的脚印记住了。那时候村里还没柏油路,我从鸡窝边跟踪到马路上,这个贼本事大得很,会藏自己的脚印。他从路边走,有时踩着驴蹄印走,把脚印藏在驴蹄印里。还不时侧着脚走,踮着脚尖走,脚后跟捣着地走,又一只脚跳着走,有时候躺倒驴打滚一样滚着走。一般人根本没办法跟踪他。但是,我是谁。我是会跟踪的额什丁,我天天在路上看脚印,就知道谁上工了,谁在家偷懒。我硬是把他的踪跟上了。我认下了他的脚印,就在村里找留下这个脚印的人。再没找到。贼娃子回去把鞋换了。这个贼专门有一双偷东西时穿的鞋,了不得。

“后来,两个月后,乌普家丢了鸡,我去跟踪,又发现了偷我们家鸡的那个脚印,这一次,我一直跟踪到一个房子跟前,看见这个脚印走到门口。我吃惊坏了。这个人怎么会偷鸡呢,真看不出来,白天看上去老老实实的人,晚上怎么就是贼了。我心里想着,往前走,走了几十米,一低头又看见贼的脚印,我回过头,在那个院门口看了看,原来那个脚印没进院子。多聪明的贼,想栽赃,故意把脚印印到别人家门口,再跳开,险些把我都骗了。

“我又跟着贼踪走,这一次,我跟踪到了那个贼的房子。”

“那个贼是谁?”艾布忙问。

老村长看了艾布一眼。“是谁我就不说了。”老村长说。

“以后我就记住了那个人偷东西时的脚印和不偷东西时的脚印。那个贼有两双鞋。我们村里有两双鞋的人不多,都是一双鞋穿烂,补几次,直到不能穿了,再买一双。

“只要那个人穿着做贼的鞋出门,我就跟踪。

“可是,以后村里再没丢过东西。我以为那个贼学好了,开始穿着以前做贼的鞋做正经事了。

“后来听说北边的阿依村丢了羊,我才又警觉起来,我几次跟踪的那个脚印都出了村子,朝阿依村那边去了。

“有一天黄昏,我看见那个人又穿着做贼的鞋出门,我远远跟着他,他穿过棉花地我也穿过棉花地,他走过麻扎我也走过麻扎,他进了阿依村,我没跟着进去,我回到村口等。当他半夜牵一只羊进村的时候,我躲在白杨树后面,在月光里看见他牵羊的样子,贼样子,我第一次看见贼样子。我一直跟踪他。这个贼,贼得很,不直接回家,牵着羊在村里转了半圈。把羊牵到一家人门口,使劲揉羊屁股,让羊把粪蛋拉在别人家门口,又把羊抱起来,走一阵放下,最后快到自己家时,又把羊抱起来,抱进院子,我耳朵贴着院门听里面的动静,他好像把羊放进一个地洞里,盖好洞口,又在洞口上盖了一层干草,因为我听见干草的喳喳声。然后,他摸着黑睡觉去了。”

“后来呢,你怎么没报案?”

“我想报案呢。想等他再偷羊的时候报案。可是,别人先报了案,公安埋伏在村里,那个贼被公安从阿依村追赶到我们村,在四个公安的眼皮底下逃脱了。以后他再没去偷羊。我看见他天天穿着那双做贼的鞋出来,我跟着他的脚印走到麦地,走到果园,看见他在地里踏踏实实地干活,觉得他不是一个贼。

“我就这样跟踪了他好几年,这个人再没偷过东西。那双做贼的鞋也穿烂扔了,换了双新鞋,他已经不做贼了。

“这个事情让我觉得,我没有在那时候抓出这个贼是对的,我给了他一段做贼的时间。他后来自己学好了。我们小时候嘛,都偷过东西,偷瓜,偷杏子,偷粮食,都是小东西,偷得玩嘛,游戏嘛,一长大都不偷了。都没有变成贼。我说的那个巴郎子嘛,偷的东西大了点,偷到羊了。俗话说,小小偷油,长大偷牛。我看不对,小小偷油的娃娃多了,长大都没去偷牛。我小时候也偷过邻居家的杏子,偷过别人家的鸡。长大后我就不偷了,还当了村长。但是这个巴郎子快偷到牛了,羊都偷了。我没有抓他也是想看看,他能偷到啥时候。结果他偷了几只羊以后,再不偷了。到现在,没人知道他是贼。要是他偷鸡的时候就被我抓出来,偷羊的时候被我抓出来,他就是贼了,背一辈子贼名,以后不偷都不行了。反正有一个贼名在身上。俗话说,偷个鸡蛋吃不饱,一个贼名背到老。”

额什丁老村长说话的时候,眼睛望着路边的白杨树梢,好像艾布不在身边,说给树听似的。老村长说完了,艾布的头还低着,抬不起来。

“哎,艾布,我给你讲了这么好的故事,还不给一个烟抽吗?”

艾布慌忙从口袋里掏出莫合烟,抓一撮放在烟纸上,双手颤抖着递给老村长。又给旁边的几个老人挨个递了烟。老村长说话的时候,有两个老头睡着了,另两个望着别处,对老村长的话一点没兴趣。他们是不是听过多少遍了。

艾布见老村长卷好了烟,赶紧刷火柴点烟,手抖得很,刷了三次才着了。老村长漫不经心吸了口烟,眼睛依然不看艾布,在树梢和路上望。

“看,我说你等一会儿亚生村长就出来了,那不是吗。从我说的那个地方出来了吧。”

艾布顺着老村长的手望去,村长亚生正背着手,从西边的巷子出来,像是刚给谁家安排完工作。

亚生今天没骑摩托车,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谁家的时候,就不骑摩托车,想让人知道他在谁家的时候,就骑着摩托车,车停在门口。亚生的这个习惯艾布知道。我艾布是干过啥的,你村长亚生去干啥了我不清楚?你额什丁当村长时晚上都干过啥我不清楚?阿不旦村晚上发生的多少事情我都知道,我说过吗?我也不说。男人嘛,装在心里的事比外面的事多。艾布这样想着,又看了一眼额什丁老村长,朝亚生村长迎过去。

九、眼睛

巷子两旁是高高的白杨树,影子压影子。月亮偶尔从树隙露出来,整个夜晚月亮脸朝下,慢慢地看。一张熟悉的脸。

艾布在月光里走遍村子,回到自己家门口,院门大敞着,出门时院门是掩上的,今晚没风呀,不会是有人光顾了我的家吧。艾布把院门扣住,狗出来围着他转了一圈,原回窝了,驴眼睛幽幽地看着他,知道他干完事情回来了。艾布老觉得这些年来他干的事只有驴知道,没想到老村长额什丁早就知道。不会还有谁会知道吧。艾布悄悄进门,脱鞋上床,听到妻子均匀的呼吸,知道她睡得正香,艾布刚躺下闭住眼睛,就听见妻子说:“你回来了。”

艾布吓一跳,扭头看见妻子眼睛黑亮地看着他。

艾布揽过妻子楼在怀里,妻子头埋在他胸前,安静地睡着,艾布以为她要睡着了,艾布在外面转了一圈,也困极了,眼睛闭住就要睡过去,听见妻子梦呓般地开始说话。

妻子说:“艾布你又开始游夜了。我这段时间经常发现你出去游夜。你年轻时候的毛病又犯了。我就是你年轻时在夜里游荡勾引到手的。那时候我也睡不着,半夜眼睛睁大大地看天窗。我听到了你的脚步。我为啥听出是你的脚步。我经常半夜听到一个脚步在外面走,走得轻极了。我好奇,就出去藏在路边林带,等那个人走来,结果我看见了你,在星光下提着脚尖走。我还跟踪过你,你走得快,我跟不上。

“以后我睡不着的时候,就想听到你的脚步,有时能听到,有时听不到。后来,一个夜晚,我听见你的脚步进了我们家院子。你不知道,我曾多少次想象你半夜走进我们家院子,走进我的小房子,钻进我的小被窝。我父亲是一个木匠,每天天黑就把院门顶住,他睡觉后我轻脚过去把顶门棍移开,我为我的梦把院门虚掩着。那一次,你的脚步真的进了院子,我心慌得要跳出来。我太熟悉你的脚步了。我听见你走到我父亲的木工棚,又贴窗根走过来,你的衣服挨着墙皮的声音我听见了,我还听见你一只脚踝骨‘咯瞪’响了一下,可能你朝窗子里探头看时踮起脚尖,我看见一个头和身影,在窗户外,我这时倒一点都不惊慌,我的小床对着窗户,我掀开被子,眼睛亮亮地看着窗外,我看见你头探进来,看见你的眼睛,你看了我一眼慌张缩回头。那一刻我失望极了,我以为你会跑掉,我甚至想出去叫住你,可是我没动,依旧眼睛亮亮地看着窗户。好像看了好久,我又看见你的头,又看见你看我的眼睛,你没让我失望,你的眼神没那么慌了,但还是看了一眼又缩回头。我担心你这次会跑掉。我起身打开门扣,门稍微开了个缝,然后我回到床上。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你的脚步移到门口。你这个傻子,可能心里琢磨了好一阵,才明白我的意思,你推门进来,以后发生的一切跟我多少次想象的一模一样,好像发生了多少次的事情,又一次美妙地发生了。

“我跟你生活了二十多年,我一直没有把这些告诉你。我也一直没问过你那些年在夜里都干了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