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在新疆
1644800000002

第2章 一片叶子下生活(2)

我将在黑暗中孤独地走下去,没有你引路。四十岁以后的寂寞人生,衰老已经开始,我不知道自己在年老腰疼时,怎样在深夜独自忍受,又在白天若无其事,一样干活说话。在老得没牙时,喝不喜欢的稀粥,把一块肉含在口中,慢慢地嗍。我的身体迟早会老到这一天。到那时,我会怎样面对自己的衰老。父亲,你是我的骨肉亲人,你的每一丝疼痛我都能感知。衰老是一个缓慢到来的过程,也许我会像接受自己长个子、生胡须一样,接受脱发、骨质增生,以及衰老带来的各种病痛。

但是,你忍受过的病痛我一定能坦然忍受。我小时候,有大哥,有母亲和奶奶,引领我长大。也有我单独寂寞的成长。我更需要你教会我怎样衰老和死亡。

如果你在身旁,我会早早知道,自己的腿在多大年龄变老,走不动路。眼睛在哪一年秋天花去。这一年到来时,我会有时间给自己准备老花镜和拐杖。我会在眼睛彻底失明前,记住回家的路,和那些常用物件的位置。我会知道你在多大年龄开始为自己准备后事,吩咐你的大儿子,准备一口好棺材,白松木的,两条木凳支起,放在草棚下。着手还外欠的债。把你一生交往的好朋友介绍给儿子,你死后无论我走到哪,遇到什么难事,认识你的人会说,这是你的后人。他们中的某个人,会伸手帮我一把。

可是,没有一个叫父亲的人,白发飘飘,把我向老年引。我不知道老是什么样子。我的腿不把酸痛告诉我。我的腰不把弯曲告诉我。我的皮肤不把皱纹告诉我。我老了我不知道。就像我年少时,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孩子。我去沙漠砍柴,打土块,背猪草,干大人的活。没人告诉我是个孩子。父亲离开的那一年我们全长大了,从最小的妹妹到我。你剩给我们的全是大人的日子。我的童年不见了。

直到有一天,我背一大捆柴回家,累了在一户人家墙根歇息,那家的女人问我多大了,我说十三岁。她说,你还是个孩子,就干这么重的活。我羞愧地低下头,看见自己细细的腿和胳膊,露着肋骨的前胸和独自长大的一双脚。你都死去多少年了,我以为自己早长大了,可还小小的,个子不高,没有多少劲。背不动半麻袋粮食。

如果寿命跟遗传有关,在你死亡的年龄,我会做好该做的事。如果我活过了你的寿数,我就再无遗憾。我的儿女们,会有一个长寿的父亲。他们会比我活得更长久。有一个老父亲在前面引领,他们会活得自在从容。

现在,我在你没活过的年龄,给你说出这些。我说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在听。我也在听,父亲。

写于2002年底,改于2003年底

后 父

我们家住的地方有一条金沟河,民国时“日产斗金”。现在已少有人淘金了,上游河岸千疮百孔,到处是淘金人留下的无底金洞。金子淘完了,河原变成河。我们住在下游,用淘洗过金子的河水浇地,也能在河边的淤沙中看见闪闪发亮的金屑。这一带的老户人家,对金子从不稀罕,谁家没有过成疙瘩的黄金。我们家就有过一褡裢金子,那是多少我都不敢说出来。听我后父讲,他父亲在那时,也去上游的山里淘金。是在麦收后,地里没啥活了,赶上马车,一人拿一把小鬃毛刷子,在河边的石头缝里扫金子。全是颗粒金,几十天就弄半袋子。

我们家那一褡裢金子,后来不知去向。后父只是说整光了。咋整光的?就不说了。有几年他说自己藏的有金子呢,有几年又说没有了。我们就在他的金子谎话里,过了一年又一年。到现在,家里再没有人会相信他藏的有金子。

但我们家确实有过一褡裢金子。我后父也确实是一个有过金子的人,他说起金子来,一脸的自足和不在乎。

我们家邻居也有过一褡裢金子。那家的王老爷子,却从来不提金子的事。我后父说,他们家的金子,在解放前三区革命逃战乱时,过玛纳斯河,家里的马不够用,把一褡裢金子交给本村的一个骑马人。过河后就失散了。

多少年后,王老爷子竟然找到了那个人,他就住在河对面的玛纳斯县,那个人也承认帮助驮过一褡裢金子,但过河后为了逃命,就把金子扔了。

“命要紧,哪能顾上金子。”那个人说。

王老爷子开始不信,后来偷偷打探了几年,这家人穷得钩子上揽毡,根本不像有金子的人家。后来就不追要了。王老爷子也再不提金子的事了。

那我们家的金子呢?后父闭口不说。早先我们住在他的旧房子,他有时给我母亲说金子的事。我们隐约觉得他藏的有金子。他是这里的老户,老新疆人,家底子厚。啥叫家底子,就是墙根子底下埋的有金子。听说村里的老户人家,都藏的有金子。从来不说自己有。成疙瘩的金子埋在破房子底下,自己过穷日子,装得跟没钱人似的。我母亲也半信半疑地觉得我后父有金子。他不拿出来,可能是留了一手。

我们家搬出太平渠村那天,有用的东西都装上拖拉机,几只羊也装上了拖拉机,我母亲想,这下后父该把金子挖出来了吧。我们要搬到元兴宫去生活,后父的旧院子也便宜卖给了村里的光棍冯四,他不会把金子留给别人吧。可是,后父只是磨磨蹭蹭在他的旧院子转了几圈,捡了几根烂木棒扔到车上。然后,自己也上到车上。

这地方的有钱人,有过好多金子的人家,突然全变成了穷人。留下的全是有关金子的故事,不知道金子去了哪里。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经常有人到我们这地方来挖金子。有一年大地主张寿山的孙子带一帮人,在他们家的老庄子上挖了三个月,留下一个大坑。另一年中地主方家的后人又在自家的老房子下挖了一个大坑。最大的一个坑是小地主唐人田家羊倌的后人挖的。羊倌曾看见唐家的人把一个坛子埋在羊圈下面。坛子由两个人抬,里面肯定是贵重东西。羊倌夜里睡在羊圈棚顶,看得清清楚楚。敌人打来时,唐家人仓惶逃跑,没顾上把东西挖出来。后来也再没有唐家人音信,可能没逃掉,全被杀死了。

那个坑是三台推土机挖的,挖了两年。头一年挖到冬天停工了。第二年开春又挖了一个月。金子真是贵重,一点点东西,就要人挖这么大的坑。听人说,金子在地下会走动。但人又不知道金子会朝哪个方向走动,一年走几步。几十年来可能早已离开老地方,走得很远。也可能会朝下走,越走越深。或朝上走,走到地面,早被人拾走。所以,人在埋金子的羊圈棚下挖不到金子,便会把坑往大往深挖。这个坑一旦开挖了,便不会轻易罢休。因为挖坑要花钱雇人雇车,还要向当地的土地爷交土管费。假如花一万块钱还没找到金子,他就会再投五千块。这跟赌博押宝一样,总不甘心,金子会在下一锨土里,下一铲就会推出那个装金子的坛子。结果坑越挖越大,直挖到河边,挖到别人家墙根。往往是坑挖得越大,越证明没挖到东西。

在我们村边,那个挖得最深最大的坑,已经被当成水库。我们叫金坑水库。另几个小一点的坑被村民放水养鱼,有叫金鱼塘的,叫金塘子的。这些土坑纷纷被村民承包,合同一定六十年。那些人都鬼得很,借养鱼的钱把坑又往大往深挖,说是整理鱼塘,其实想侥幸找到金子。找不到也不要紧,养着鱼,占着坑。反正有一坛金子在里面呢。这里的老户人,都相信金子没有走远。好多走远的人又回来,守着早已破败的老房底子。从没听说谁挖到或拾到过金子。但埋金子的地方会被人牢牢记住。多少年后谁做梦听到黄金的动静,这地方又会无端地被挖一个大坑。

我后父的旧院子,以后会不会被我们挖成一个大坑呢。

有时候我想,后父可能真的藏有金子呢,他经常回太平渠村去看他的老房子,早年家里有马车时赶着马车去,后来我们家搬到县城,马车卖了,他就坐班车去。说是去要账。那院老房子作价四百五十块钱卖给冯四,只给了两百块,剩下的钱一直要不回来。冯四没钱。一年四季都没钱。他是五保户,不种地,村里救济一点口粮。冯四不可能把口粮卖掉还我们家的钱。后父知道这些,但依旧每年去要。去了跟冯四一起住在老房子里。我们就想,他可能打着要钱的幌子,去看他埋的金子。这么多年,他来来去去地到太平渠,可能已经把金子挖出来,挖出来会藏哪呢?可能已经埋到我们现在的房子底下。

也许他没挖出来,那些金子依旧在太平渠的老房子底下。也许后父把它埋进去时就没想过要挖出来,他是留给自己的。留到最后,不知道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给我们。也许他隐约说那一褡裢金子的时候,就已经把它给了我们。后父现在有八十岁了,因为年龄大了,这几年去太平渠少了,金子的事也说得少了。但经常说村里的老房子,说冯四的钱还没给,说要把老房子收回来。后父这样看重他的老房子,总让我们觉得那个老房底子下真的埋了金子。

将来有一天,我们会不会真的相信了那一褡裢金子的事,兄弟几个,雇一台推土机,轰轰隆隆地进到我们的老院子?

改于2010年10月

一片叶子下生活

一、逃跑的粮食

小红,那片正午田野的明亮安静,一直延伸到我日渐开阔的中年人生。

成长着的庄稼,不以它们的成长惊扰我们。

跳过水渠,走上一段窄窄田埂。你的长裙不适合在渠沟交错的田地间步行,却适合与草和庄稼沾惹亲近。

一村庄人在睡午觉。大片大片的庄稼们,扔给正午灼热的太阳。

我们说笑着走去时,是否惊扰了那一大片玉米的静静生长。你快乐的欢笑会不会使早过花期的草木,丢下正结着的种子,返身重蹈含苞吐蕊的花开之路。

我听说玉米是怕受惊吓的作物。谷粒结籽时,听到狗叫声就会吓得停住,往上长一叶子,狗叫停了再一点一点结籽。所以,到秋天掰苞谷时,我们发现有些棒子上缺一排谷粒,有些缺两三排。还有的棒子半截了没籽,空秃秃的,像遗忘了一件事。

到了7月,磨镰刀的声音会使麦子再度返青。这些种地人都知道。每年这个月份农人闭户关门,晚上不点灯,黑黑地把镰刀磨亮。第二天一家人齐齐来到地里,镰刀高举。麦子看见农人来了,知道再跑不掉,就低头受割。

小红,返青是麦子逃跑的方式之一。它往回跑。其余的我就不说了。我要给粮食留一条路。只有它们和我知道的逃跑之路。

庄稼地和村子其实是两块不一样的作物,它们相互收割又相互种植。长成一代人要费多少个季节的粮食。多少个季节的粮食在这块地里长熟时,一代人也跟着老掉了。

更多时光里这两块作物相互倾听。苞谷日日听着村子里的事情抽穗扬花,长黄叶子。人夜夜耳闻庄稼的声音入梦。村里人睡觉,不管头南头北,耳朵总对着自己的庄稼地。地里一有响动人立马惊醒。上房顶望一阵,大喝一声。全村的狗一时齐吠。狗一吠,村子周围的庄稼都静悄悄了。

小红,我说了这么多你会不会听懂。你快乐的笑声肯定让这块庄稼有个好收成。它们能听懂你的欢笑。我也会。走完这段埂子,我希望能听懂你说话的心,就像农人听懂一棵苞米。一地苞米的生长声,尽管我们听不见,但一定大得吓人。

你看农人在地里,很少说话。怕说漏了嘴,让作物听见。一片麦地如果听见主人说,明年这块地不种麦子了,它就会记在心里,刮风时使劲摇晃,摇落许多麦粒。下年不管农人种啥,它都会长出一地麦苗子。

麦子会自己种自己,还会逃跑。

种地人一辈子扛着锨追赶粮食。打好多埂子拦住粮食。挖渠沟陷害粮食。捆绑粮食。碾碎粮食。离心最近的地方盛装粮食。粮食跑到哪就追赶到哪里。拖老带幼,背井离乡,千里万里就为追一口粮食。

小红,有一种粮食在人生的远路上,默默黄熟,摇落在地。我们很少能被它滋养。我们徒劳的脚,往往朝着它的反方向,奔波不已。

说出这些并不是我已经超越俗世的粮食。正相反,多少年来我一直被俗世的粮食亏欠着,没有气力走向更远处。

我只是独自怀想那片远地上的麦子,一年年地熟透黄落,再熟透黄落。我背对它们,走进这片村庄田野里。

对我来说,能赶上这一季的苞谷长熟,已经是不错的幸福,尽管不是我的。还有比我更幸福的那一村人,他们被眼看成熟的庄稼围住,稻子,苞米,葵花,在他们仰面朝天的午睡里,又抽穗又长籽。

只有他们知道,今年的丰收是跑不掉了。

二、驴脑子里的事情

糜在渠沿上的一头驴,一直盯着我们走到眼前,又走过去,还盯着我们看。它吃饱了草没事,看看天,眯一阵眼睛,再看几眼苞谷地,望望地边上的村子,想着大中午的,主人也不牵它回去歇凉。终于看见两个不认识的人,一男一女,走出村子钻进庄稼地。驴能认出男人女人。有些牲畜分不清男女。大多数人得偏头往驴肚子底下看,才能认出公母。

你知道吗,驴眼睛看人最真实,它不小看人,也不会看大,只斜眼看人。鸡看人分七八截子,一眼一眼地看上去,脑子里才有个全人的影像。而且,鸡没记性,看一眼忘一眼。鸡主要看人手里有没有撒给它的苞谷,它不关心人脖子上面长啥样子。

据说牛眼睛里的人比正常人大得多。所以牛服人,心甘情愿让人使唤。鹅眼睛中人小小的,像一只可以吃掉的虫子。所以鹅不怕人。见了人直扑过来,嘴大张,鹅鹅地叫,想把人吞下去。人最怕想法比自己胆大的动物。人惹狗都不敢惹鹅。

老鼠只认识人的脚和鞋子。人的腿上面是啥东西它从来不知道。人睡着时老鼠敢爬到人脸上,往人嘴里钻,却很少敢走近人的鞋子。人常常拿鞋子吓老鼠,睡前把鞋放在头边,一前一后,老鼠以为那里站着一个人,就不敢过来。

你知道那头驴脑子里想啥事情?

走出好远了驴还看着我们。我们回头看它时,它把头转了过去。但我知道它仍在看。它的眼睛长在头两边,只要它转一下眼珠子,就会看见我们一前一后走进苞谷地。

一道窄窄的田埂被人走成了路,从苞谷地中穿过去。刮风时两块苞米地的叶子会碰到一起。这可能是两家人的苞谷。长成两种样子。这我能看出来。左边这块肯定早播种两三天,叶子比右边这片的要老一些。右边这片上的肥料充足,苞谷秆壮,棒子也粗实。一家人勤快些,一家人懒,地里的草在告诉我。

我说,即使我离开200年回来,我仍会知道这块田野上的事情,它不会长出让我不认识的作物。麦子收割了,苞谷还叶子青青长在地里。红花红到头,该一心一意结它有棱角的种子。它的刺从今天开始越长越尖硬,让贪嘴的鸟儿嘴角流血,歪着身子咽下一粒。还有日日迎着太阳转动的金黄葵花,在一个下午脖子硬了,太阳再喊不动它。

快走出苞谷地了,我一回头望你。你知道我脑子里想啥事情?你一笑,头低下。你的眼神中有我走不出的一片玉米地。我没敢活动的心思也许早让那头毛驴看得清清楚楚。

也许那头驴脑子里的事情,是这片大地上最后的秘密。它不会泄露的心思里,秋天的苞谷和从眼前晃过的一男一女,会留下怎样的一个故事。你欢快的笑声肯定在它长毛的长耳朵里,回荡三日。它跟我一样,会牢牢记着你。

三、一片叶子下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