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未来的事情,又有谁说得清楚?
我回到了那个家,还是无可避免地有些拘束。
从初中到高中我一直是住校,寒暑假则是以各种理由去参加无数个夏令营冬令营,大学以后则是参加各种稀奇古怪的培训班,再不济就出去旅行。至于那个家,我基本上没有待过多少时间。
偶尔没处去了,就去校外程叔叔给我选的房子住,总之我就是个孤家寡人。
我妈看到我一如既往的不自在,尽量能不看我就不看我,不过倒是一直温和地说着话——话题还是那些:你在学校乖不乖啊?老师喜不喜欢你啊?和室友相处得怎么样啊?
嗯,反正从十一岁开始,我们的话题就只剩这些了,从来不会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而变得深沉一点儿。
程叔叔去厨房做饭了,而我和我妈的话题很快又聊完了。
我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里的家庭伦理剧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问了句:“妈,你能不能借我点儿钱?”
她一愣,飞快地看我一眼,然后又移开视线:“你钱不够用了?不够用再找我要就行了,什么借钱不借钱的。”
我低声说:“不是钱不够用,是真想跟你借点儿钱……”
“为什么?”
我顿了顿,想组织好语言再说,结果到最后也觉得没什么能组织的,只好如实交代了。
我看她一眼,小声说:“思媛她现在都没办法了,家里东拼西凑借了点儿钱,但是还差五万,你能不能——”
“不能。”她干脆利落地打断了我。
我张着嘴愣在原地,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概她也知道自己对我有所亏欠,所以这么多年来,在钱财方面从来对我很宽容——当然,我也没什么不良嗜好,不会乱花钱,因此要钱的时候从来是一帆风顺的。
所以第一次被她这么直白地拒绝,我很是尴尬。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继续说:“妈,思媛是我的好朋友,她有困难了,我总不能袖手旁观。我不找你借钱,不过从小到大的那些压岁钱一直是你帮我保管,我——”
她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盯着茶几上的花瓶,耐着性子对我说:“嘉嘉,妈妈不是不主张你帮助朋友,而是情况特殊。首先,你自己就还是个学生,没有那个经济实力去帮人解决这种难题。其次,赌博不是小问题,这钱借出去基本就是打水漂的下场,你不能意气用事。”
我心知肚明她说的都是对的,可是我的压岁钱放在那里也就是放着,于我来说不痛不痒。然而思媛不一样,这些钱对她来说真的是救急用的,如果凑不够钱,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家里人被赶出去,房子被拿去抵押?
“妈,我是真的想帮她……”我好脾气地继续央求她。
可是我妈素来在商场上杀伐决断惯了,虽然以往对我都还是温柔和气,但是这一次也忍不住拿出了惯有的语气。
她转过头来望着我,斩钉截铁地说:“我说过了,不可以。”
我一下子愣住了。
程叔叔听着我们说话的声音似乎大起来了,赶紧从厨房里走出来,结果就看见我和我妈僵持在客厅里,气氛尴尬。
他问了句:“怎么了?”
我妈看着他,有些生气地说:“她室友的爸爸出去赌钱,把家里的房子都要输出去了,她来找我要钱,想拿去帮人填那个无底洞。”
程叔叔也是生意人,对这些事情都见惯了,于是也来劝我:“嘉嘉,帮助朋友是好事,但是凡事也要有底线。如果是你朋友家境不好,交不上学费,你要拿钱去帮他,这个你妈妈肯定不会阻拦。但是涉及赌博这种问题,我也和你妈妈一样,不支持你出这个力。”
他一直好脾气地劝我,怕我妈生气,又怕我和她闹僵。
而我姿态僵硬地坐在沙发上,听着他的劝说,再看着我妈一脸平静的表情,忽然间觉得无所适从。
我反复重复着一句话:“她是我朋友,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这样的谈话持续了将近十分钟,我妈忽然就发脾气了,砰的一声把遥控器扔在茶几上,站起身来对我说:“祝嘉,我跟你说的话你一句都没听进去是不是?”
我错愕地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她。
她不知哪里来的火气,也不再避讳我,而是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妈,就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我觉得她未免太过于武断了,于是竭力抗争:“那我问你,要是你最好的朋友遇到这种事情,妈妈你帮还是不帮?”
“我的朋友?”她神情不耐地又皱起眉头,眉峰的皱纹都加深了不少,“我根本没有这种朋友!要我说,既然她家里能出个赌徒父亲,恐怕她的家教也有一定的问题。祝嘉,你最好别跟她来往了!”
我简直对她大失所望。
这就是我的母亲?十年来和我疏离得只维持这表面的母女关系,没有一丁点儿内心交流。而今我们的话题终于比以往深入了那么一点儿,结果却是她教我如何在危难时刻抛弃自己的朋友。
我当然知道她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赌博是个无底洞,而我没有那个能力去帮我的朋友。
可是我不能什么也不做,我想过了,哪怕是几千块钱、一万块钱,我也应该拿出来——毕竟那对我来说并不是必需的,然而对思媛来说确实能够救急。
重要的是,那是我对她的心意。
收不收得回来另当别论。
我看着我妈,却毫不意外地在她眼里发现了那么一丝不自在,她一直不曾对我爸的事情释怀,也因此,她的目光和以往一样,很快从不自在转变成了别的什么。
她还是美丽如斯,哪怕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一定的痕迹,可她一直在程叔叔的呵护下过得很好。
而她站在原地,用我记忆里那双美丽的眼睛看着我,而与那种美丽一样不曾改变的,还有她对我这个女儿的陌生、厌恶,甚至憎恨。
我忽然间觉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那种眼神太熟悉了,十一岁那年,我整整四个季节都面对着这样的仇视与憎恨,面对来自我亲生母亲的厌恶。
我也以为我们已经走过那段时光,只要好好地维持表面上的平和,我们就还是看似亲密的母女。
可是谁知道就连“看似”也看着不似了。
我慢慢地问她:“那,压岁钱你也不打算给我了?”
她平静地说:“如果是借给她,一毛钱都不可以。”
那么冷漠的语气,就好像别人的生死与她全然无关,而我伤心与否也不关她的事。
我慢慢地站起身来:“那不好意思,今天回来打扰你们了,既然结论都出来了,我就先回去了。”
我飞快地朝大门走去,而程叔叔着急地劝着我妈,在我走到鞋柜旁边时,她终于出声叫住了我:“祝嘉!”
我站定,没有回头。
她非常不自在地放低了声音:“留下来,把饭吃了再走。”
那语气与其说是妥协,倒不如说是命令。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可能还有心情留下来吃饭?于是赌气地说:“不用了,思媛还在学校伤心,我要回去安慰她。”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她,她忽然间快步朝我走来,而因为步伐太急,一不小心碰到了茶几边上的水晶花瓶。
只听一声刺耳的声响,那只花瓶连同里面的水和花重重地砸在地上,玻璃渣碎了一地,我惊愕地回过头去望着她。
她怒气冲冲地呵斥我:“祝嘉,你就和你爸一样不可理喻!压根儿不讲道理!好啊,你走,走了以后就和你爸一样别回来了!”
那声音回荡在偌大的房子里,同时也一遍一遍回响在我心里。
我缓缓看过去,那一地的花瓶碎片无可抑制地勾起我童年的回忆。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她把那只花瓶朝我砸来的场景,满眼皆是悔恨与怨怒交织在一起的泪水,她一边歇斯底里地告诉我她后悔嫁给了我爸,更后悔生了我,一边望着我额头上淌下来的鲜血,一字一句地说:“祝嘉,你怎么不去死?你要是死了就好了!”
而今,除了那只花瓶没有砸在我头上,我没有受伤以外,一切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我记得那双眼睛,也记得其中的情绪,更记得自己受过的伤。
所有的屈辱与悲怆一齐涌上心头,我几乎是竭力克制住自己,才勉强在不发抖的情况下换好了鞋。
离开那个家的同时,我望着她说了一句话:“有时候我真希望从我爸离开的那一天起,我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