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晚上七点的天空依然很明亮,远远地能看见浅浅的阳光照在那些胡杨枯树上。这些枯树已经存在了千百万年,不知它们是否能看到我此刻的无助。望着四处无人的枯树林,我有些后悔与同伴分开行动了。
这里因为前几天下过雨的缘故,上面的沙土看起来都特别坚硬,但是踩下去就会深深地陷进去,当我发现自己越往前走越是下陷的时候已经晚了。一瞬间我的腿已经被沙土掩埋到了膝盖以上,根本拔不出来,完全不能动弹,为了保护手里的相机,更是不敢大肆挣扎。虽然已是傍晚,但白天被晒得滚烫的沙子依然非常灼热。突然想起在吐鲁番的凯合日曼拉沙丘沙疗场里看到的那些在烈日之下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滚烫的沙土之中进行沙疗的人,不禁再生钦佩之情。
虽然处境不算危险,但是人非常难受,淹没在沙子里的脚一阵阵发烫。随手捡了身边的一根树枝,试图刨开沙土,显然是徒劳。汗水顺着额头从睫毛上滴下来,完全没有能力自己走出这个困境,越挣扎越往下陷,于是便不再试图自救,而是希望他们能尽快发现我丢了。对着空气大叫了两声,回应我的只有自己的回声。
不远处的那些枯树,有的在沙丘上呈站立的姿态,有的已经断裂倒在地上,中间的部分已经镂空。它们曾经都是茂密的大树,顽强地生长在沙漠里。当它们开始老化时,树顶的枝丫和树干会逐渐自行断脱,然后降低到三四米高,直到老死枯干,仍旧站立不倒。此刻我举着相机,活脱脱像一棵树一样和它们交相呼应,可是做树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十几分钟以后,司机王姐终于找到了我,见到我的形象时,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了,真是让人尴尬的场面。我被拔萝卜似的拔了出来,两个小腿沾满了沙粒,已经红肿。王姐一看说:“这个必须要冲洗处理一下才行,我们开到前面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可是放眼望去全是荒凉的沙漠,我实在想象不到有什么地方可以休息。
半个小时后,我们的车停在了一个简易的蓝色小房子前,这样的房子在沙漠公路上一路都能看见,上面都编着号码写着“水井房”三个字。走进去,房子前居然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在抽烟,见到我们立刻起身。随后屋子里走出一个中年妇女,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屋。她一开口我就听出了口音,是四川人。
这里全是沙漠,完全是一个荒凉之地。我一直以为那些只是搭建的水库而已,却不知道每座水库里居然还有人居住。这些人都是常年在沙漠公路上养护芦苇方格和红柳的工人。
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腿上的沙粒,发现已经肿得很厉害了,还有皮肤过敏的症状,奇痒无比。女主人赶紧拿过一瓶风油精给我:“先擦点这个吧,会舒服一些,这一路也没有药店,你只能到轮台再买药了。”
处理好了以后,我们走进了这个蓝色的小房子。他们所居住的这个小房子只有十几平方米,两张单人床,床头有一些过期的杂志、一个电饭煲、一个菜板、一个柜子、两个锄头、几个木头小凳子,这些似乎就是他们所有的家当。墙上一张画满了钩钩叉叉的日历是唯一的装饰物,单调和枯燥的生活一眼可见。
女人特别健谈,男人就坐在旁边抽着烟一直笑而不语。
聊天中得知,他们两口子来这里已经两年了,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冬天都在这里工作生活,冬天下雪时就没法工作了,他们就回四川老家去,雪一化就回来。一周工作七天,吃的菜和米饭还有饮用水都是由公司的人开车送来的,一次送一周的量,每天都不能多吃,因为一旦提前吃完这些食物,在等待补给的时间里就得挨饿了。
平时这里就他们两个人,除了每周来送食物的人,他们几乎接触不到其他人。即使下了班以后想去前面一个水井房串串门什么的,也得走十几公里的路程,而且这条路一到晚上想搭个便车都非常难。所以天一黑,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就只能翻翻那些过路的卡车司机送给他们的过期杂志。
我好奇地问:“这么艰苦,你们的工资应该很高吧?”
男人笑着摇摇头,女人一提起这个就开始抱怨:“我们一个月就挣八百元,两个人加一起才一千六,真是不想干了,去年冬天回去就说不来了,结果公司根本请不到人,于是又给我们打电话,说给我们涨到了一个人一千。说实话这里实在太艰苦了,工作辛苦不说,还寂寞无聊,谁都不愿意来这里工作。可是为了家里的两个孩子,我们还是要在这里坚持着。”
我问女人:“为什么不买个电视解解闷呢?”
女人摇摇手:“别说电视机了,就是收音机都收不到信号,而且这里到了时间就要断电的,我们就只能点着蜡烛看杂志聊天啰。我男人脑袋上有几根头发我都能数得清。”说到这里她就咯咯地笑。听说,还经常会有一两只沙漠小狐狸来探望他们,趁其不备偷偷地叼走他们放在后面的食物。
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接待过客人了,那种迫切的倾诉感表现得特别明显。可是夜幕已经开始降临,我们今天必须要走出沙漠公路,后面还有一段路途要赶,只能与他们告别。
离开的时候,他们在后面招手大声地说:“再见,有空来玩儿啊。”
有很多的人,再见,也就真的再也不会有机会见面了。
离开了很远后,我才想起应该把自己背包里那个野外用的手摇式手电筒送给他们,那样的话他们晚上也不用点蜡烛了。为了这事儿我遗憾了一路。
深夜披星戴月地到达轮台县时,我们的沙漠公路之行才算是走到了尽头。
这一天行驶了六百多公里,炎热和腿伤已经让我筋疲力尽。在路边的药店买了芦荟药膏,到达旅馆时,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裹着一身的臭汗,倒头就睡着了。
这一夜,我没有做一个梦,睡得深沉。
第二天醒来时,腿伤已经有了好转,红肿已经消下去了。却发现包里多了样东西,摸出来一看,原来是风油精。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四川女人把这个放在了我的口袋里。
在沙漠里,风油精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万能的药品。他们靠这个驱赶蚊虫,还用这个清热解暑。不知道她把这个给了我,自己还有没有留下多余的。对沙漠的审美疲劳已经折磨了我很久,那种孤独和荒凉让我不会想要去第二次。终于又回到了城市之中,心里有种逃离的快感。
在库尔勒的杜鹃河边看到了著名的探险家彭加木的雕塑,雕塑下方写着四个大字“沙漠之魂”,那时我又想起了那对沙漠里的夫妻,觉得他们也算是沙漠之魂。那些为了沙漠在孤独坚守着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