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防空总部报到那天,她回到学校时天已经黑透了。嬷嬷告诉她,学校宿舍要关了,另一个文科女生已经被家人接走,她们也准备回修道院,张爱玲若没有地方去,可以去一家慈善组织办的女生宿舍借住,她们会收留她的。张爱玲知道这时修道院里塞满了人,都是比自己关系紧密的教友。她当晚就去了那家慈善组织,管理人是一位英国老小姐,答应她可以搬过去住,但不管伙食。
一幢简陋老旧的洋房,空着很多房间,住着素不相识的人。张爱玲一个人住一间,房间光线很暗,但毕竟有了住的地方,在这兵荒马乱、万事散碎的年月已是不易。这里住着的人都不大搭话,各顾各的,英国老小姐雇了一个女佣,可楼下的厨房基本没人使用,显得冷冷清清。张爱玲带的小半筒饼干吃完了,防空总部承诺的口粮一直没有发下来,她只好喝开水充饥,在穿堂的一只五斗橱上搁着热水瓶,注满了开水。可她不能一下子将水都喝光了,毕竟是客居。
张爱玲没有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同在港大读书的一位马来亚侨生。一天下班回来,正忙着存自来水,忽听得“轰——”一声巨响,接着是杂乱的人声,她跑出房间,只见楼梯口和楼下穿堂里站满了人。侨生也在人群里,告诉她是炮弹片将屋顶削掉了一个角,房客都跑下来了,怕楼上太危险。张爱玲和她坐在铺着印花油布的楼梯上,心里惶惶。现在,哪里都不安全。
侨生的哥哥来接她,带了张爱玲一起走。三个人走上环山马路,只见树上开着大朵的朱红色圣诞花,被夕阳映照着,仿佛一处处新鲜的伤口。锐利的一串“吱呦呕呕呕——”在头顶响起,侨生的哥哥抓起两人的手向前狂奔起来,这些日子大家已经听熟了这声音。不知跑了多久,才听到炸弹落地炸开的一声巨响。三人继续向前飞奔,可“吱呦呕呕呕——”的声音越来越密集,仿佛催魂的小鬼一直相跟着。倾斜的马路长得没有尽头。好不容易转入草坪上的小径,三人方才放慢脚步喘口气,也不敢歇,不停步地走到男生宿舍,在食堂里坐下来。惊魂未定,一颗心在胸腔里激越得仿佛要蹦出来。炮声还在一声接一声炸响,可毕竟安全了。一直待到晚上,炮停后她们才回去住的地方。
全城陷入了混乱中。政府的冷藏室里堆积如山的牛肉,因为冷气管坏掉了,又不肯拿出来,白白地囤着腐烂。各处的防空机关都在争柴争米,柴没有,油也没有,只分到一些黄豆和米。张爱玲已经两天粒米未进了,只装了一肚子的水,身子轻飘飘地去防空站上班。个子瘦小的站长是位工科讲师,去英国留过学,与张爱玲的母亲和姑姑也辗转认识,母亲托了他照顾。站长指名要张爱玲来做秘书,这工作安全,不用到户外去。
第一次去,站长问她会不会打字,她说不会,站长只好自己继续用一只手敲打报告。分给她的工作是在一本练习簿记录每次飞机来的时间,可是她常常看书忘形,飞机已经驶过去十多分钟了才想起来。站长忍不住了,问她,“你要不要去外面工作?”那些在户外的防空员要赶到这里赶到那里救火,在被炸掉的房子里探看是否有没炸的炸弹,经常看到的是血呼啦滋的一截手、一截腿。可她不能反抗,微笑着说“愿意”。站长知道她不认识路,言语也不通,拿她没奈何,只好自己来做记录,由着她看书。
“吱呦呕呕呕——”“咝润嗯嗯——”炸弹在香港的天空飞过,全城到处是弹坑,被摧毁的房子。爆炸声一天比一天更近,地板在震动,有玻璃碎渣落在脚边,图书馆屋顶平台上的两挺机关枪,招来了飞机和炸弹。而她在这一片破坏之中可以安稳地看她的书,是多么不易。防空站有一个图书馆,她从那里借了《官场现形记》,每天躲在防空站看着,只担心这么好的书没来得及看完就被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