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脏劈离完成,凌远侧头,巡回护士帮他擦额头上的汗,手术护士将劈离的肝脏分别装入保存溶液。这时候,门口的巡回护士报告。
护士:“李大夫那边,平安的病肝切除完成。”
凌远点头:“正好。”
韦天舒正在一点点地分离平安妈妈的肝脏。
麻醉师:“停跳一次了,这个可够玄的。”
韦天舒:“不玄能让我跟您一起配台?”
李睿已经准备好,供肝也已经送上台,凌远却停住,皱眉,冲李睿道:“你先来吻合大血管,一会儿我来做镜下。
李睿看他一眼,微微担心,但是旋即已经从容地点头:“好。”朝巡回护士,“给凌院长搬个凳子过来。”
病肝被从冯缈体内切除。
韦天舒深深皱眉:“畸形黏连太严重,解剖结构完全走行,一塌糊涂,比之前想象得更差……这人居然能撑到现在,简直是……”
李睿完成了自己的操作部分,转头道:“凌院长?”
坐在凳子上的凌远睁开眼,走上去。
护士移动显微设备。
凌远在镜下沉稳操作。
门口,巡回护士站着,一直等到显微设备移开,才开口:“凌院长,那边病肝切除完毕,韦大夫叫您过去。”
凌远冲李睿道:“这边完全交给你了。”自己走进韦天舒所在的手术室。
韦天舒抬头,叹了口气。
凌远抬眼:“比想象得还差?”
韦天舒犹豫:“说实在的……我在想,是否值得……尝试。”
凌远没有答话,走到了手术台边,只道:“我们开始。”
凌远在显微镜下操作,手术室内安静无比。
凌远额上的汗越来越多,他停下来,深呼吸。
韦天舒担心地:“凌远,你……”
凌远抿紧嘴唇,闭眼站了一会儿,低声道:“她之前就已经存在肝门静脉血栓,这是如今国内移植界认定的移植禁忌症。只是我在美国时,我们中心已经不将门静脉血栓作为绝对禁忌症……”
韦天舒:“你打算用她自身髂静脉来再造,是可行方式,可她不仅仅是肝门经脉血栓的问题,她不但肝硬化门脉高压时间太长,造成周围血管变形增生畸形塌陷,而且炎症多年反复水中感染,粘连得一塌糊涂,根本……”
凌远的眉间已经皱成川字,半晌不语,额头的汗不断渗出来。
韦天舒望着他,叹了口气:“凌远,我们已经尽了全力,你做不到,新城也没有别人能做到了。”
凌远闭眼,低声道:“给我五分钟。”他说着,退下去,朝门外走去。
韦天舒和麻醉师对视,器械护士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面前的刀、剪子、线、持针器上,手术室内,安静非常,仿佛一切已经凝固。
凌远举着双手,望着窗外已沉的暮色,身子略略地前倾,肩背微微抽动。
多年前的回忆又浮现——
是他的声母的声音:“我怎么就没有再坚持一下呢?我为什么,为什么就没有再更努力一点?”
是凌景鸿对他说:“小远,爸爸本不该对你未来志愿的选择有任何干预。只是,爸爸实在喜欢这种感觉——在这扇门里,再努力一点,更努力一点,就可能在推开这扇门之后,对外面的人说,他会在几小时后醒来的。”
……
凌远的手发抖。
似乎又听到了林念初哽咽的温柔得声音:“小远,今天这个早产儿,我已经用尽所有的方法为她复苏,她还是不能自主呼吸。我几乎要宣布她是死产儿的时候,我听见产妇说,求求你,不要停下来……我继续,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她,哭了出来。”
……
凌远走进刷手室重新刷手,再次举着双手,走回去。
一直默默等在楼道一侧的苏纯怔怔地瞧着他的背影发呆。想起在母亲的葬礼上,凌远说的那句话:“……直到今天廖老师走了,我才突然明白,“医生”二字,最本质的东西,在她心里和在我们心里,其实完全没有区别。”
凌远走进手术室,包括韦天舒在内的所有人,都看向他。
他示意巡回护士重新为他穿手术袍,静静走上台道:“好,我们继续。”
显微设备已经移除,凌远和韦天舒配合着操作。
凌远的前胸后背都已经湿透,巡回护士不断地过来,帮他擦汗。
这时,手术室的门开了,穿戴好的李睿从外边走进来,冲凌远:“这边,后面我替你。”
李睿说着走过来,与凌远背对背。凌远犹豫了一下,韦天舒抬起头:“快走!你现在就算立仆在这里,我们也都没有力气抢救你了。”
凌远点头,与李睿交换。他下去后,却还是没走,过去麻醉师那里,低声问:“刚才,我一共离开了多少时间?”
麻醉师还没说话。
韦天舒急了:“你魔障了?你今天这个吻合做的,已经足以做亚洲年会的教材。”
凌远有些黯然地道:“缺血时间太长,术后发生坏死的话,吻合得再完美,又有什么意义?”
韦天舒忍不住骂了句:“你丫在这儿念念叨叨地烦我们,更******没有意义!”
凌远瞧瞧他,笑了笑,转身,到门边,想把口罩摘下来,居然仿佛手套打滑般,几次没有扯住带子。他又想先把手套摘掉,却是手抖,而戴着口罩又仿佛呼吸不畅,身子打晃。
巡回护士赶紧过去,把凳子给他搬到身边,凌远坐下,手肘支着膝盖,护士帮他把口罩摘下来。凌远的嘴唇已经青白,他背对手术台,弯腰坐了好一阵子,终于把手套摘掉,丢进门口的回收桶,走了出去。
他经过休息厅的时候,并没有注意里面,而当他经过,坐在一角看书的苏纯,长嘘了口气,站了起来。
凌远累极地低着头,从电梯里出来,朝办公室走去。
快到办公室门口时,许乐山从楼梯口窜过来,左右手各提着食盒冲他道:“小远,小远,
我在这儿等你很久了,我知道你在给人做大手术,从下午到现在,可是这也太伤自己身体。啊,饿了吧?我家里的保姆,是正宗潮州菜师傅,你试试。”
凌远皱眉瞧着他,靠在墙上,脸上表情仿佛在想笑,又简直像是要哭,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许乐山:“小远我知道你讨厌我,我真的不逼你认我,我只是想看看你,我只是想补偿一些,我……”
凌远干脆靠着墙闭着眼,不言不语。
许乐山:“你恨我是应该的。”
凌远慢慢睁开眼,瞧着他,神色间没有任何愤怒,倒是显得茫然,他缓缓开口:“我也以为我不愿意看见你是因为恨你,但是,我忽然发现,我……不愿意见到你是因为害怕。”
许乐山茫然地问:“害怕?”
凌远:“我看着你,就只能承认,自己身上的血液,一半是懦弱疯狂的,一半是自私凉薄的。于是……我确实是从骨血里那样计较利益权衡得失,那么冷酷自私偏又胆怯懦弱。这么一个人,真是既不配生孩子,更不配有个那么好的女人。”
他说罢,不再理许乐山,打开办公室的门,撑着门框,进去,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