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监护病房内,凌远用棉签仔细地擦拭父亲嘴角的涎液和脖子皮肤皱褶之间的汗渍,用裁好的小片湿纸巾把鼻饲管压住的皮肤擦拭了,而后,小心地用手指沾了一点维他命油膏,在手背涂匀,一点点地涂抹父亲的嘴角、脖子,被鼻饲管氧气面罩压住的皮肤。
凌岳轻轻地进来,站在凌远身边:“我把妈妈送回家,她太累,一到家就睡着了。”
凌远:“妈昨天血压也到170了,早上调了药,下午得再测一次。”
凌岳:“欢欢请了假,药啊血压计血糖仪,都在手边呢。晚上你嫂子就带霄霄回来了,妈见着霄霄心里也多少能好一点。”他看着凌远,“大夫说爸爸状况还好,你也去稍微歇一下,你也是一天一夜了,肯定比她们耗的心思还多。”
凌远看着父亲,在他身边坐下来:“我想陪爸爸一会儿,我在这儿,心里是最踏实的。”
凌岳轻轻叹了口气,点头,轻轻说道:“你小时候老得病,胃肠道特别弱,胀气、返流,吐奶吐得一塌糊涂,夜里根本放不下。后来,爸爸终于发现,你唯独趴他身上睡的时候能睡好些,干脆就整夜在客厅沙发上,半靠着睡,把你用大包袱皮兜在胸口。”
凌远静静听着,望着躺在病床上,已经是满脸皱纹的父亲。
凌岳已经讲得微笑:“结果,有时候你先醒了,饿了,爸还没醒,你就在他脖子上脸上撮,弄他满脸口水,爸妈都不知道这是干嘛呢。我小时候也是2个月就是云姨带,等把云姨从家乡请来,云姨说,哟,这是把爸爸当妈了,在身上找奶吃呢!”
凌远:“云姨跟我说过,我小时候,“妈妈”是叫爸的。”
36年前的单元楼,长夜里年轻的凌景鸿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一个憨厚的中年妇女摇着奶瓶热奶,等奶热好了递过去,才放到嘴巴里,他立刻使劲喝,但是没过1分钟,又哗啦都吐了,之后,继续大哭。
凌景鸿:“云姐,你帮我拿那块大包袱皮,可能是屋里太闷了,他胸口憋得难受,出去遛遛就好,也别吵了别人睡不好。”
云姐抱着包袱皮过来。
凌景鸿用包袱皮灵巧的把孩子兜在胸口,轻拍后背:“小远,不哭啦,爸爸带你兜风去。”
夜晚的街道,行人已稀少,凌景鸿胸前兜着婴儿,骑着28旧车,在空旷的街上一圈圈地转,脸上的笑容平静慈和,他低声念着儿歌:“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被挂在胸前的小孩子早就停止了哭泣,一双大眼睛瞧着爸爸。
凌景鸿:“外婆叫我好宝宝,一只馒头,一块糕。”
小孩子突然咯咯地笑起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好听。
凌景鸿也忍不住笑容加深,这时,孩子居然奋力地把白胖的小手挣出了包袱皮的束缚,伸手去够爸爸的脸,小嘴张开:“ma-ma,ma-ma……”他反复重复着“妈妈”的发音,清亮的童音,在只有蝉鸣的夜里,宛如天籁。
……
儿科主任办公室里,一直没说话的谢主任皱眉看表,冲一对老夫妇道:“从程序上,你们已经被福利院方评估了领养条件,之后又审过了孩子的所有文件,签订了领养协议,一切的协议都是你们和福利院之间的,我们医院只负责出示孩子健康状况的证明,并非孩子的责任方。”
老年女子:“但是一直是你们医院出面来跟我们谈,孩子又没有去过福利院。”
谢主任:“那是因为孩子出生在这里,虽然我们已经跟福利院联系,但是你们也希望在冗长程序完成之前把孩子领回家,而我们不反对,福利院也同意了,所以才直接从我们这里领。”
老年女子:“哦,那我看,这“冗长程序”还是有必要的,我们还是不要打破这个程序,按照正规的走吧。这孩子,我看这哭的劲头不像正常孩子,你们的大夫还口口声声“天使宝宝”。”
年轻男子:“没错儿,我觉得还是让福利院走程序比较可信。这些健康检查,让你们出示其实也并不太合适。”
林念初猛地抬头,想说话,忍住,看谢主任。
谢主任无可奈何地道:“总之现在经我们检查,不认为孩子有健康问题,你们如果不认同,可以去其它医疗机构继续检查。”
老年男子:“你们说没问题就没问题吧,既然程序还没真正走完,我们也不着急把她带回去了。”他说着冲仍然抱着哭闹不止的孩子走来走去、脸上已经烦躁至极的年轻女子道:“小迎,把这孩子放下咱们走吧。”
谢主任:“你们已经签署领养协议,具体问题可以跟福利院协调,不能再把孩子扔回医院了。我们不能继续负责。”
老年男子:“孩子是从你们这里领的,我们只认识这个门。”
林念初的目光从谢主任身上转到老年男子身上,再转到年轻夫妇身上,最终落在哭泣的孩子身上。她的小脸已经被眼泪鼻涕铺满。趴在年轻女子的肩上,双手却乱挥。
年轻女子终于忍无可忍地把她放在了办公桌上,她大睁着眼睛,冲着天花板的方向,已经快要哭不出声,手还在挥舞。
谢主任生气地说:“你们可要知道,文件上,是你们的签字,你们把孩子放在这里,就是遗弃,我们可以请公安机关出面调节。”
年轻女子:“分明是说2个月之内……”
谢主任:“那是你们跟福利院之间的条约,我们不能从中再插手了。我再说一遍,我们是医院,只管看病,出诊断,治疗,至于说对孩子额外的照顾,这只是我们医护人员自己发扬人道主义精神。”
年轻男子:“好好,跟你们无关,我们去找福利院,我们之所以回来,还不是林大夫昨天晚上千叮咛万嘱咐说什么有问题回来找她问,虚面子话别说嘛。”
孩子已经在办公桌上哭不出声了。
林念初的眼泪突然漫出了眼眶,她一个健步过去,把孩子抱了过来。
儿科楼道里,护士长还在愤愤地跟其他护士以及眉头紧锁的苏纯念叨:“这苦命的孩子……我看这家人就不是想养孩子的样儿,这是旧社会找童养媳的心思呢!”
正说着,突然见远处主任办公室的门打开,林念初抱着孩子大步出来。
护士长:“林大夫,这——”
林念初站住,轻拍孩子后背,深呼吸几下,努力稳定住情绪,冲护士长,又仿佛只是对自己说:“这个孩子,如果没有特别合适的收养人家,我养她。”
苏纯见此情形,欲言又止,慢慢地往妇产科走,满脸为难,她拿起手机,又放下,拿起来,再放下,终于在手机屏幕上打了一条短信:
“凌院长,你昨天严重胃痉挛,我这样帮你拿解痉剂而不知任何检查结果,很紧张,违反医疗守则,望你……”
她写到此,又删除,抓了抓头发,叹了口气,加快脚步,一边往妇产科走,一边拨一个电话,打通,拿起来,边走边说:“奶奶,我是小纯……对我是有点事情,记得上月我去看你,你说小时候带我的张阿姨现在还带小孩呢?您跟她还有联系么?……嗯,是我们一个同事,可能这段时间,需要照顾一个小孩……孩子是我做主从已经死了的孕妇肚子里剖出来的……啊,也没一定,也许同事有办法解决,我就是提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