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外科病房一阵喧哗,护士推着监护仪器,提着输液瓶,托着弯盘装着采血针采血管进去,王东伸着头冲外面喊:“b超机!床边b超!”
朱建华推着b超机往病房跑。
凌远和李睿分别从两个方向,快步赶往病房。
平安妈妈双目紧闭躺在病床上。
平安在另一张床上,神色惊恐,看见李睿的时候,哽咽地扑上去:“李大夫!”
李睿轻轻抱了他一下,在他耳边道:“我们来看看你妈妈。”
凌远已经快速地为平安妈妈检查脉搏心跳。
她眼睛挣扎着缓缓睁开,目光寻找着,而平安被一个护士抱在怀里,想喊,却是无声。
护士为平安妈妈接上监护仪器,另一个护士推进了b超机器,李睿吩咐:“腹部b超,肝胆胰脾。”
凌远边检查边抬头道:“肝硬化多年,肝脏缩小,脾脏增大,腹水……”
平安安静地站在门口,一声不出地看着屋里医生围绕着他妈妈的忙碌,血浆袋,输液瓶,全监护仪器……护士长把他拉开,他没有反抗,却又默默地走前一步,护士长轻轻叹了口气。
一直到凌远和李睿最终一起拿着检查结果走出病房,冯渺的出血暂时止住情况暂且稳定,平安抬着头,看着他们,似乎是想说什么,毕竟没有开口,而李睿,若干想安慰孩子的话,却在与他目光相对的瞬间鲠住,最终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凌远和李睿走进看片室时候,窗外已经黄昏。
李睿将10多张各个角度的ct片插上片墙,凌远和李睿站在对面,手里又各自拿着厚厚的病历、资料、实验室检查,指点讨论。
窗外的黄昏换了暮色。
李睿走到墙边,把看片墙的灯关上,一边一张张地把那些片子取下来,一边说道:“看来平安非常适合尽快做移植,但是他妈妈冯缈的情况,更严重,肝脏几乎已经完全失去功能……但她又存在门静脉血栓,这是许多大夫认为的肝移植禁忌症。”
凌远:“她是肝硬化并未并发肿瘤,血栓也并非癌肿侵犯肝门的瘤栓。我了解的国外的数据,这种门静脉血栓不是绝对的禁忌症。只不过,她这个情况,肝硬化多年,血管严重变形,肝门部增生粘连,手术很不好做,术后再次血栓的可能也很大。”
李睿眉头紧锁:“他们家,如今顶多能担负一个人移植的费用……”
凌远并不言语。
李睿叹气,把所有片子,分成平安的和平安妈妈的两份,分别装进牛皮纸袋。
屋子里已经很暗,因为方才看片,并没有打开屋里的大灯,凌远抬起头,往门口走去,边走边缓缓地说道:“如果当时就把这生病的孩子扔了,可能倒是个明智抉择,至少……”他站住,回头,仿佛是冲李睿说话,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并不见得比现在更差,对吧?”
李睿一时接不上话,暗淡的光线下,也看不清凌远脸上的神色,凌远没有等他回答,只推开了门,离开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
凌远往电梯走,神色沉郁。
他在电梯门前停下来,按电梯的按钮,突然皱了下眉,紧紧抿着嘴唇,闭上眼,前倾身子,撑住墙。
正在这时,电梯门打开,林念初从电梯里走出来,迎面看到凌远,愣住,不由自主地就抓着他手腕。凌远深吸口气睁开眼,看见她也是一呆。
林念初担心地问:“怎么了?不舒服?”
凌远摇头,直起腰打量她:“没关系,事儿赶事儿,中午忘了吃饭,低血糖吧。你过来会诊?”
林念初自嘲地道:“我现在不具备会诊资格。”
她说出这句话,二人都颇为尴尬,林念初有些后悔,甩甩头,笑笑,看着他的目光还是担心,提醒到:你抽屉里应该还有点巧克力牛肉干, 3周前放的。
凌远瞧瞧她:“再不进货,空的空了,过期的过期了。”
林念初有些尴尬,不接这个话,笑了笑说:“我过来,是想找办公室谢主任说说前天抢救过来的那个婴儿的事,虽然孩子的父母没了,但至少,孩子领养的选择……”
凌远扯动嘴角:“这种情形下,还有的选择吗?”
林念初:“她的出生这样不易,即使失去双亲,我们也应该尽力为她选个合适的家。”
凌远:“不是你的愿望这么好,就一定会有好结果,如果这么容易……”
林念初有些赌气地打断他:“没找到合适的收养人家之前,我不会同意她被送去福利院。”
凌远:“按照规定,这种情况是必须送去福利院的。”
林念初:“凌院长,如果她有欠费,我可以补上,”她看他一眼,接着道,“恰好现在,我完全可以做自己的主。”
凌远脸色越发苍白,太阳穴青筋跳起来,看看她,几乎就要发作,终于克制住,却还是挑眉,脸色阴戾地道:“林大夫当然不至于垫不起一个孩子几天的住院费用,但是我院儿科新生儿组作为北方地区新生儿重症疑难杂症研究中心,病床有限,孩子一切稳定之后,不能再继续占儿科有限的病床。”
林念初又窘又怒,冲口而出:“我什么时候说等他好了之后还要占据儿科病床了?”
凌远:“林大夫的意思是要请假在家照顾孩子直到有你认可的人家领养?”
林念初怒极,面色僵硬,语气却是极淡地说:“全市几个私家医院,儿科病床都没这么紧张,如果把上班时间带个孩子在新生儿室暂住几个月,作为跳槽条件的话,我倒是有信心,一定有答应的地方。”
凌远的眉毛猛地跳了一下,手不受控制地抖起来。
林念初已经回身按电梯,凌远甩甩头,深呼吸,想伸手拽她。
电梯门再打开,一个护士推着仪器车出来,见到他们,招呼:“凌院长,林大夫。”
护士好心地帮忙撑了下电梯门。
林念初强笑,道谢,快步走进电梯,立刻按了关门,电梯门关上。
护士推着仪器车往普外病房走,电梯的数字8765地停在了3楼。
凌远呆站一会儿,又拧了下眉,撑着墙壁深呼吸了好一会儿,按了电梯,这时凌远呼机响,他接起来:“2床病人?嗯,我过去看看。”他又回转身,向病房走去。
林念初原本一脸恼火,在电梯停下门打开时,恼火的脸上已经变成了懊恼的神色。
她走下电梯,自己摇头,长呼了口气,自嘲地笑笑,自言自语:“这都是在干什么?!”
她朝新生儿室走过去,床里的小丫头张开眼睛瞧着她,一抿嘴儿,脸蛋上居然显出了酒窝。
林念初惊喜地道:“你是在朝我笑么?”
她忍不住伸手去点那小胖脸,小丫头的眼睛跟着她的手走,竟然真的乐起来,酒窝更深。
林念初忍不住把她抱起来,亲了一下,小丫头软软地趴在她肩膀上,林念初抱着,看喂夜奶的护士进来,自己伸手接过来,抱着喂,小丫头吃得很香,林念初看得入神。
吃完,林念初抱着一边拍嗝一边有些惆怅地道:“阿姨是真得好好给你找,找个把你宝贝着的人家,跟亲爸爸妈妈一样地疼你、爱你。要不,咱们谁也不跟。”
她拍了一会,孩子睡着,她轻轻把她放回床上,想要走,却又不舍得,站在旁边,注视良久。
护士一手拉着平安,一手拿着一小盆花往病房走。
平安看着护士问:“阿姨,妈妈看见花儿,她会觉得好一点吗?”
护士:“会。一会儿,你把这个花放在窗台上去。”
程明正从楼道尽头的重症病房往这边走,边走边讲电话:“何医生,您看过我传真过去父亲的检查结果了?……何医生,我们可不可以不管凌院长的意见,香港这方面毕竟比大陆先进,现在我更信任您,只要您答应手术,我……”
何医生:“程先生,我仔细认真地和同事一起看了所有的检查结果,我们认为,凌院长做出的,是对病人最负责的判断。”
程明先是咬着嘴唇不语,而后,关上电话,转身,用手撑住玻璃窗,望住窗外的黑暗,眉毛,睫毛都在颤动,眼里的液体也在颤动。
这个时候,安静的楼道里,响起来平安怯怯的却又有些惊喜的声音。
平安:小飞象!
程明表情怔了一下,微微皱眉,回头。
平安站在距离他2米的地方,仰着头看着,护士一边抱歉地冲程明。
护士:我们的一个小患者,可能认错了。护士弯腰对平安,低声地道:“平安,这个大哥哥的父亲病得很重,心里很难过,我们不打扰他好吗?我们赶快把这盆花给妈妈送去?来。”
护士说着就要拉平安进病房,平安却执拗地又向程明走了几步,睁大眼睛看着他,问:“小飞象,你爸爸也病得很重吗?你这么棒,一定可以帮他的。”
护士想把平安拉开,却见程明弯腰,对着平安:“你看过我表演的舞台剧?那是我最用心、最喜欢的一个剧,可是,并没有什么粉丝。”
平安不解地问:“粉丝?”
程明:“哦,就是喜欢这个剧的人。所有人都是因为我演了一个穿越剧的王爷认识我,没有人记得小飞象。”
平安:“我好喜欢!我在电视上看了,后来,我求妈妈给我找到重播,又让妈妈给我买了书做生日礼物。马戏团的小飞象,飞在天上表演节目的小飞象,让妈妈能快乐地跟自己生活在一起的小象!”
凌远从重症病房出来时,程明和平安坐在楼道的长椅上。
护士对着正走过来的凌远:“凌院长,他们聊得很开心,我觉得就一会儿……”
凌远点头,看过去,程明的外衣披在了平安的身上,他一脸从所未有的兴奋,仿佛望着希望一样望着程明,而程明仿佛正在给他讲故事。
凌远:“这么小的孩子也迷那……那叫什么,穿越剧?现代的人掉回几百年前当王爷的?”
护士:“不是,平安说的小飞象,好像是程明很早以前的舞台剧。大概是他出名了,又给在电视里播了,孩子喜欢得要命,程明像是突然遇到了知音一样……”
凌远愣怔地:“小飞象?”
凌远怔怔地瞧着程明和平安,直到护士略感奇怪地叫了他一声,他才转回身,又跟护士交代要对平安多上心,而后一路走向停车场,才上了车,便把一摞CD盘摊放在副驾驶座上翻找,终于从中找出一张,放进CD播放器,打着车子,开出去。
普外科护士台处,护士a冲护士长:“哎,头儿,程明他爸不行了,他看谁都恨不得打一架,中午刚骂了记者……怎么跟这个小孩子这么投缘?主动给他去讲故事诶。”
护士长回头往远处,楼道尽头,长椅上的两个人看过去。
只见程明在表情生动地讲着故事。
平安专注地,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含泪地看着。
平安:“你演得真好。我听过好多人讲这个故事,也看过好多人演的,但是都没你好,你才是小飞象,别人都是念故事。”
程明:“是吗?可是,别的版本,有的是表演艺术家,我当时只是一个才被挑进培训班的群众演员。”
平安:“你就是小飞象!你飞翔的样子,你去牢房里看妈妈时的眼睛,你拉着妈妈,对她说,妈妈,我们可以一起幸福地过日子了。你才是小飞象,神奇的小飞象!”
程明眼微微地红了:“平安,我希望我是小飞象,可是……”他低头,忍了下眼泪,又抬头,道,“平安,我可能再也不能……跟我父亲生活在一起了。我……帮不了他,我不是小飞象。平安,那只是个童话。”
平安看着他,认真地:“你爸爸的病很重么?”
程明:“是。”
平安:“我妈妈也病得很重,我也是。但是他们说,这里的凌院长特别棒,他可以治好我妈妈,治好我,他也会治好你爸爸的。”
程明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抚摸平安的头发,点了点头。
平安小脸上却又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忧愁神色:“不过妈妈说我们没有那么多钱,她让医生别治她。小飞象,我妈妈,她会……会离开我吗?”
程明愣了一愣,看着他,神色温柔,他把平安揽在了胸前,静静地,温柔地,一动不动。
凌远的车子夹在车流之中,缓缓前行。
CD播放器播放着一个配着音乐的故事。
先是活泼的脆生生的小孩子声音的歌谣体:
“从前有个马戏团,周游各地去表演,
象女士有了个小跟班,
她的儿子小象,出生在阳光明媚的这一天;
小象淘气又聪明,
跑来跑去玩儿的欢,
只是耳朵太大了,
一跤一跤把它绊;
旁边的小孩儿大声笑,
垃圾果皮朝它砍,
叫他是个小笨蛋;
哦,哦,哦,
不止是个小笨蛋,
耳朵大大太奇怪,
原来是个小怪胎!”
接下来,是一个成年女子柔和的缓缓讲述:这只有着一双超大耳朵的小象,因为这双超大的耳朵,成了马戏团其他动物和看马戏的淘气孩子,嘲笑和欺负的对象。爱子心切的母大象,生气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用鼻子吸起水,狠狠地教训了那些欺负小象的恶作剧的家伙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