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病房里，李睿身上接着各种仪器，腹部的伤口没有完全缝合，伤口放置着引流纱条，另外一侧是引流管。
郁宁馨站在李睿跟前，穿着隔离衣、防护帽，佩戴着胸牌，她仔细给李睿检查清理伤口，紧张得鼻尖冒汗，不住问：“有没弄疼你？”
李睿眼睛不能聚光，却是朝着她的方向，扯动嘴角微笑，虽是声音喑哑微弱，还是逗她道：“这么胆小……哪儿有郁大夫平时的气势？”
郁宁馨冲口而出：“这是你，怎么能一样？”
李睿呆了一下，些许感动，些许感慨，却继续玩笑道：“我现在是你病人，不会挑你毛病，记到综合评分，我看不见。”
李睿本是开玩笑的口气，郁宁馨听见“看不见”三个字，眼泪一下涌上来，做不下去，半晌才终于清完了他的手术刀扣引流条周围的皮肤，直起身来，望着他，开口道：“是你让我来的？真的是你？”
李睿：“你问了第三次了。”
郁宁馨急切地道：“真的，领导，你放心，我不会再去惹事生非了，我……我不会再去找场子报仇，你放心，我会好好工作，你不用都……都这样了，还要操心我。”
李睿停了一会儿，笑了，却是继续逗她：“哎哟，这么懂事，为师简直死也瞑目……”
郁宁馨听见“瞑目”二字，脸都白了，跺脚道：“你胡说什么什么？！你肯定没事，肯定没事！”
李睿很有些感动，却是不知再说什么好，说了这一阵话，头晕恶心气促，合上了眼，郁宁馨紧张地盯着他，立刻把听诊器塞进耳朵，听心肺，而后抬头看着仪器上的血氧数字，总算尚且稳定，郁宁馨长出口气，李睿这时低声叹了口气：“小郁，我对你那么凶，整天数落你，连王东他们都开玩笑，说，如果今天还没听见领导骂小郁，就觉得这一天还没过去——我是不是也，有点太过分了。”
郁宁馨哽咽：“是我过分……我一直都那么任性胡来，自以为是，给别人添乱，这次，这次我又……把你害成这样。”她抹一把眼泪，“你不用勉强自己，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看见我就皱眉头，我，我本来不想惹你心烦，只在你昏迷时来看了看……我会乖乖不惹事，你别操心我。”
李睿：“我哪里……烦你了？”停了会儿，他坦然道，“是，我是故意让你来，但是小郁，我倒不是怕你去惹事，只是想跟你说，这是个意外，不是你的错。你带我去吃的面，特别好吃，让我一直记着；那天在车上睡着之前，我也已经40多个小时不能入睡，如果不是你，我大概也早出了事。”他说着，嘴角漾起一个笑容，费力地抬起手，“小郁，谢谢你不计前嫌，把我这个较真到了……不合时宜的上司，当成一个朋友。”
杨建新拘谨地站在凌远面前。
几张打出来的大幅彩图摆在凌远办公桌上。
图上有若干不同颜色的柱状图形、线状图形，图形上端是数字表示，图形旁边是表格。
凌远目光停留在图上，边看边问：“这个项目，李睿说你最熟悉，他现在受伤，项目不能停下来，你把进度直接跟我说一下，然后我想想，后面应该怎么办。”
杨建新：“前天，跟李主任讨论的时候说了，现在最可在住院日上缩水，又不会影响医疗安全的就是一组轻症：阑尾炎，疝气，良性甲状腺瘤，胆囊炎。”
凌远应了一声，杨建新接着说，“这是我根据近一段病例做出来的数据，这些轻症与其它重症统一管理走一样流程的结果，是前前后后有了平均近7天的水分。”
凌远微微皱眉：“我们这样水平的医院，原则上是不该收治单纯性阑尾炎的。所以各专业组长肯定对重症、危险系数高的疾病更重视，讨论及时，那么客观带来的效果就是检验查时，不会压床。在大家负担都很重，太忙的情况下，只能把轻的往后放。”
杨建新对着凌远十分紧张，结巴了几下，终于鼓足勇气道：“可是事实上，我们有40%的手术患者，是这样的轻症患者。这部分患者住院时间如果能缩短一半，我们就等于凭空增加了20%的病床出来。”
凌远支着额头，凝神瞧着面前的图。
杨建新一边说着，渐渐忘记了拘谨和紧张：“类似疝气、阑尾炎的手术，其实我们的水平不但不比美国C中心差，而且技术更好。”
凌远不由自主地点头：“我们的大夫从住院医生轮转开始，手术的机会就比美国多太多，技术是要更纯熟。”
杨建新：“所以，美国2到3天的平均住院时间，我们从技术上完全可以达到。”
凌远略犹豫：“我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我们现在所有病例需要本病区专业组讨论，病区专业组长最终签字，这样虽然对这种轻症有一定拖延，却是保障我们整体医疗质量、科研水平的关键。缩短住院时间，不能影响医疗安全的水平，所以，这部分的拖延很难避免。”
杨建新看着凌远，鼓足勇气，终于说道：“李主任和我们的讨论结论是——分出一个轻症组。跟所有专业组平行，依旧可以随时请专业组长和专家来参与咨询诊断，手术中发现意外也照样可以科内调整，只是最终签字负责的是轻症组长。”
凌远只盯着那些图表，思考地，似是跟他讲又像自言自语：“分出来没问题，关键谁分进去？我们这样的医院，绝大部分大夫是期望在专业领域走到前沿位置。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但是从愿望上，每个人都希望。”
杨建新：“李主任说，在轻症组的工作，可以是一位医生的过渡状态。在轻症组中，可以把基本功做得更扎实，也通过承担能力所及的责任培养心理素质，比如郁宁馨，甚至王东、朱建华，都是可以在轻症组做1到3年不等，按能力技术水平承担不同的工作。”
凌远沉吟不语，半晌才道：“谁负责？我们现在出色的主任、副主任都各自有单独的专业领域，带国家专项科研基金，如果分管轻症组，等于是偏离了本身专业方向。”
杨建新听到这里，紧张得双手抓住了自己白大衣两侧的衣襟，低下头，鼓足勇气道：“我虽然不够出色，但是我愿意……”
凌远惊讶地抬头，本能地带出不信任的神色：“你？”
杨建新顿时卸了所有勇气，那种谨小慎微的自卑神色又回到脸上。
凌远皱眉问：“是李睿提出让你来管？”
杨建新拘谨地低头喃喃地道：“李主任是，是这么提了一下。”
凌远：“你先走吧，我回头再跟他商量。”
妇产科楼道里，陈翰语跟在刘贸然身边从走过，刘贸然拿着一份文献，温和含笑地边走边给陈翰语讲解，陈翰语连连点头。
二人走到楼道尽头进了主任办公室，护士台几个小护士和正在查病历的一个主治、一个住院医才低声议论。
护士a：“刘主任要收陈大夫当他的博士生了？”
护士b：“人的命啊，柳暗花明又一村。前一阵，陈大夫整天哀声叹气觉得倒霉透了，临到快毕业廖老师没了，博士论文答辩和毕业都是问题，现在，居然被刘主任收到门下。生殖科学可是妇产科的金饭碗，多少人削尖脑袋往里钻。”
主治：“可不么？其实当时小陈就是想进生殖中心，但那边竞争太激烈，没有名额了，现在倒好，因祸得福啊。”
住院医：“生殖中心那边本来就强，现在刘主任来了，又领国家重点建设项目，更牛了。谁不想去啊？又不象高危妊娠这边，见天儿是大半夜要死人的急诊！”
她们低声八卦着，秦少白一脸开心的神色，哼着有些走调的歌走过，苏纯正从办公室往外走，瞧见她，站住道：“秦老师，刚才你的剖宫产？”
秦少白：“是啊！一个胎盘早剥的，虽然36周了，B超估测也有5斤多了，但我还是有些紧张，怕万一估计不准啊，孩子有早产儿的状况……嘿，你猜怎么？”
苏纯望着她认真得意的脸。
秦少白自顾自地道：“是估计不准！生下来6斤半！哭得那响亮！给擦干净之后，居然就睁开眼，瞧着我乐了……好吧好吧，护士说只是抿了个嘴儿，但是有酒窝啊！哎呀那小酒窝，让我这么多天的烦，都去了！”
她爽朗地笑了，苏纯瞧着她问：“秦老师，你做大夫做得很开心？”
秦少白愣了愣，坦然地笑道：“你知道，我不开心的时候也不少。”
苏纯默然点头：“韩村那件事，不知道患者会不会闹。如果真来闹事，患者可以告院方没有真正解释清楚危险，而且舆论上会非常占优；放出院所有的程序都是翰语做的，”她低声道，“如果她一口咬定是你在三天中不给患者解释病情，故意隐瞒收费明细……”她皱皱眉，随即又沉吟道，“好在我们有韩村卫生所的大夫作证，以及我们一直努力给患者解决报销问题的证据。”
秦少白一摆手：“先别烦这事儿，车到山前自有路！”
苏纯叹了口气。
秦少白坦然地道：“我想开了，碰上纠纷这种事，其实就跟车祸、冰雹一样，都是命。既然不能为了怕车祸不上街，也就不能为了怕陷入纠纷，不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苏纯愣怔地瞧着她，没有再说话，秦少白看看表，已经是下班时间，翻了遍病历，挑重要的跟值班大夫交代了，给林念初打了个电话，“我一会儿就过来找你。”也不听她推辞，快步地朝停车场去了。
30分钟后，林念初打开门，瞧见秦少白时候，笑道：“哟，我以为你至少给我带点吃喝呢，就空手来了呀？”
秦少白没好气地道：“带什么吃喝？还让你住上瘾了？”她往左右看看道，“我瞧你也没什么行头，我连你带行李，给运回家去。”
林念初：“这儿以后就是我家，你记住了啊，简陋点儿，别嫌弃。”
秦少白：“家什么啊你？！你看看，厨房一层灰，连冰箱都没有，你这刚流产不久，吃几顿v8加方便面了？你说你这不是作吗！”
林念初：“条件有限，没办法，不能挑三拣四。我这么大岁数了，还把我爹妈从老家叫来伺候我……小月子？”
秦少白：“该伺候你的人这不已经紧赶着回来伺候你。”
林念初摇头：“用不起。”
秦少白瞪着她道：“你这干嘛啊？”她无可奈何地停了会儿，搂着她肩膀，“我知道你难受，这事儿换谁……心里都难受。可是你难受，你就好好跟他说，哪怕生气打他几下骂他几句，你不能这么着啊。”
林念初沉默地站了会儿，半晌苦笑：“少白，你记得吗，当初他刚认识我，追我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他亲爹妈的事儿，就是个聪明得精力都没处使的男孩子，虽然满肚子坏水，但是阳光灿烂的。”
秦少白叹气：“自打他亲妈出现，到后来纠缠不休，然后疯了，死了……他其实，真不是当年那个可恶的小师兄了，就是……变了个人啊。”
林念初：“可是我们俩已经好了，之后我跟他也没什么波折，就好了下去，糊里糊涂的。这几天我经常想，假如，他是在家里出事之后才认识我，断不会再那么使尽百宝地追我。我呢，别人不知道，你可是知道，他再天才再出色，最初，还真不是我心里的那个人……”
秦少白咳嗽：“喂！过了啊！俩人吵架归吵架，翻旧账可是你不对了。”
林念初苦笑：“不是旧账，我只是想，这么多年过得糊里糊涂的，是不是我们俩压根就不合适呢？只是惯性罢了。我只能适应最简单的生活，需要一个简单的爱人，孩子的爸爸；可是他，牵扯实在太多，责任实在太大，我对他可能连真正的了解都说不上，他一跟我说管理有关的东西我就听得犯困，更何况支持？我本来想，生个共同的孩子，我事业上放一放，把感情更多放在孩子身上，结果……少白，那天我躺在那儿，看着管子里，从我身上抽出来的血……我的孩子们在里面，我——”她说着，已经克制不住，又哭起来。
秦少白抚摸着林念初的头发，把她楼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