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等到11点50分，李睿才跟着凌远走进诊室。
看诊的大夫是个怀孕已经7、8个月的孕妇，一脸的疲惫，看见凌远和李睿进来，拿起桌上杯子喝了两口水，缓过劲来，呆愣了半分钟，等他们坐下，才问了句：“怎么不好？”
就在此时，外面排在他们后面的一个患者扒着门冲里面道：“您能不能爽利点？这都从早上等到中午了，好人都快受不了了，病人都疼得撑不住了？！”
女医生抬头瞧了一眼：“磨叽？您说等一上午了，您看我从这诊室出去上过一次厕所么？”
患者家属一呆。
女医生指示凌远解开衣服，一边把听诊器塞进耳朵，一边站起来一边对门口的家属道：“我一次也没去过，因为我根本不敢喝水，直到快中午，才喝了两口水。”
女医生说着，领凌远在检查床上躺下，指示他上身放松双腿弓起来，李睿也走到诊床旁边，女医生才开始给凌远做触诊，一个排凌远前面的病人家属拿着检查单冲进来，神色紧张焦虑，声音都颤了：“大夫，您看这b超片，说有强回声什么意思？什么是强回声啊？！是长东西了吗？”
女医生摇头，只好停下来，看他的片子。看完了再回头来给凌远看病，交代病情：“你这个主要考虑溃疡活动期出血，也存在炎症。之前的疼痛主要是因为剧烈痉挛，但是也不能完全排除肝胆胰的问题，有时候这些器官的病变也很容易与胃病混淆。照一个肝胆胰脾的b超，查一下肝功，胃病变的情况需要胃镜下准确确诊。先输个液吧。”
说罢，她就叫下一个，李睿条件反射地问：“完了？”
女医生皱眉瞪他：“您还想干嘛？”
李睿忙道：“哦，不干嘛。不干嘛。”
他说着拿了检查单，等凌远站起来一起出去。
凌远看着他，乐了：“其实你我除了出限号限制时间的特需门诊，也就是每个病人2分钟。”
李睿叹了口气：“是，一上午，原本应该就跟特许一样，只看20个。但是哪次普通门诊不得加到快50.只不过，等了好几个钟头，2分钟就走……”
凌远：“还得在等几个小时的检查。……先去输液。”
观察室内有三张床，每张跟每张不过半尺距离，只放得下一只输液架的地方。
三张床上的病人都呼吸粗重，其中一个睡得昏沉，家属担心得眼泪汪汪，不断找护士问：“您再给查查，上面病房有床了没有？您看在这儿太憋屈了！要不我们回家等？”
护士一边检查病人，一边无可奈何地道：“都跟上面管床的大夫问好几回了。您这还真不能走，您母亲刚才还有呕血，现在还有脱水现象，血钾血钠的结果也还没回来，万一有电解质失衡……”
家属气愤地道：“您也知道我妈病重！就不能给挪挪啊？！你看看这大点地方——”家属手一划，指小小的观察室，这间观察室内塞着三张窄窄的轮床，躺着三个病人，三把椅子，坐着三个症状稍轻的病人，家属们插空站着，愤愤地道，“这塞得跟猪笼一样！您闻闻这屋里都什么味儿！你妈病这样你让她就这么窝囊着吗？！”
护士猛地抬头，看着家属道：“我实话跟您说，去年我妈病的时候我就跟今天一样跟这儿值班！想回老家，排不开班！我给别人抽血，送粪尿样品，换吐脏了的床单！我妈连一粒药，一口水也没从她闺女手里吃上喝上！”
护士拿着换下的输液袋，经过门口，看见李睿凌远时候，站了下道：“您看，里面连坐的地方也没了，您这个也不是太重，等里面有一位再过一小时就该输完了，您再去。先跟楼道歇会儿吧。”
李睿冲凌远：“哦，那先去照片查肝功。”
护士：“12点多了，B超室11点半就停了，下午1点半开始，肝功您也得下午去。现在抽血那边没人。”
李睿：“什么时候能有人？”
护士尚带着方才的恼火：“你是人我们就不是人啊？中午不得稍微吃口饭啊？要死的是不能耽误，你查个肝功能着什么急？！”
李睿正被抢白得发呆的工夫，电话响了，他接起来诧异道：“赵导演？许楠生前的单曲收藏？”他神色愣怔，又是有些欢喜又是更多悲伤，往人少的地方走过去，继续讲电话。
凌远神色疲累不堪，终于有个空位，他手撑着楼道长椅的背坐下，一手伸进外衣按揉着上腹，头靠在墙上，目光缓缓掠过楼道，开着门的观察室，观察室内挤得密密麻麻的，呻吟的病人，烦躁的家属。
第一医院儿科的门诊人山人海。
诊室之中，专家正在看诊。同时诊室外，几个护士和实习医生一起，先给排队患儿量体温做基本检查，将患者分流开。而当有患者从诊室出来拿着医生开的检查单四望的，有导医迎上来，提供咨询
林念初刚刚给一个小患儿听完心肺，抬头，摘下听诊器，冲孩子母亲道：“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了，血象检查结果项目多些，有一些今天下午能出来，一些明天出来。”
孩子母亲：“我明儿来看结果，还要再挂个号么？您能今天给我加个号……”
林念初把一张宣传单递给孩子母亲：“不用挂号。您就直接打这个电话，把病历号输入进去，就可以得到孩子的所有检查结果，如果全部正常也就不用担心，如果有任何不正常，电话里护士会告诉您，并给您另一个号码，跟医生联系，同时可以电话直接挂复诊号。”
孩子母亲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瞧着林念初：“呀，我去年在美国进修的时候，他们的医院是这样的，当时这个羡慕啊，一回来，咱们也这样了？！一下儿也学发达国家了，真好！”
林念初听着“一下”两个字，没有说话，只是给她抄号码，然而，耳边却突然响起来3年前，凌远接受第一医院外科主任的聘任，跟她一起从美国回国，从两人原先的工作医院走出来的时候，站在门口，回头，对她讲的话——“国内的资源不如美国的丰富，这无法改变，所以中国的病人比美国的要更苦，中国的大夫，也更难做；但是所有能把这种不够丰富的资源更合理利用的方式，比如电子病历系统，比如住院日的精细化管理，这一切好的，都是可以学，可以改良的。”
林念初再次重复“一下”这个词，眼前却是这三年林林总总的一切，眼里竟起泪雾。然而这不过是半分钟的事情，她已经神色平静地温声叫：“下一个。”
已经黄昏。
李睿把装ct片、病历本的牛皮纸口袋丢到后座，打着车子，凌远抱着臂，陷在副驾驶座。
李睿沉默地把车开上路，上了环路，李睿开口道：“咱们医院的24小时检验科值班，中午不停收样品……前前后后，从计划，模拟，算入综合评分，跟材料商化缘要赞助的全自动设备，到跟上面申请雇用合同检验人员，尤其是……找钱，从你从美国回来做大外主任开始，到你上任院长，一共2年？2年半？导医制度呢？我记得也是你还是大外科主任时开始的。”
凌远：“这就是我份内的活。”
李睿看他一眼：“你份内的活，也确实太多了点。今天人小大夫可都说了，你再不减压注意休息，可就不单是溃疡的事儿了。”
凌远侧头看窗外，良久，慢慢开口：“我上少年班，跳级，永远拿第一，出国，又回国……李睿，我好胜，也总是自信，自己做的决定最聪明，考虑最全面，自己的方式最有效。”
凌远摇头苦笑：“我总怕别人愚蠢的方式，会影响了整个进程的效率甚至方向，所以，我确实霸道。也做错了许多决定，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
李睿愣了愣，想要打断他，他却继续说道：“但是我身在其位，从未渎职。如今的医疗环境，医患双方都已经在各自所能承受的底线上徘徊。这个时候，一个怕做错事不作为的院长，跟贪污受贿中饱私囊的院长一样可耻。”凌远说得平静，眉间带着笃定和骄傲。
李睿微微眯着眼望着窗外昏黄夕阳下，喧嚣的街道，道：“你是对的。当看到许楠因为我的坚持，遭受各种侮辱的时候，我已经觉得，你是对的。我只是不甘心就妥协，就低头，就……不为了我自己想要的那种环境而尽力。可是，就像你说的，代价……”他闭上眼，再也说不下去，半晌才绝望地仰头：“可是你知道吗，即使到了现在，我问我自己，那些让我跟你争执的事情，不合规矩地收新人，再不负责任地放纵她或者孤立她，给不同病人不同的待遇，种种无奈的从权，乃至到了……”他咬牙，呼吸开始急迫，手发抖，“到了刘茂然的事情……如果在今后，难道我可以不跟你争论？我似乎，还是做不到，所以我想，也许我还是应该离开……”
凌远猛地坐直：“小睿，谢谢你。”
李睿愣了。
凌远：“谢谢你让我看见，确实有人，经历了这么多东西，还是他自己。”
李睿的眉头跳了下。
凌远：“我今天其实就是想跟你说，你不能因为我曾经在某些事情上处理得不好，就彻底否认我的努力和成绩；同样，你更不能因为一个糟糕的结果，就质疑了自己一贯的坚持。小睿，那是个悲剧，但是真的，不是你的错。”
此时，车已经开进了第一医院。
凌远和李睿一起往住院楼走。
此时的医院，已经没有了人山人海的拥挤喧嚣，只有晚下班的医生护士步履匆匆，个别陪着病人散步的家属。
李睿有些茫然地道：“我明白你所做的和你看重的，但是，我确实曾经重伤躺在icu。那种无力感，那种……一切只能交给面前穿白衣的人的无可奈何的依赖，又让我更坚定地觉得，我们跟患者间的关系，应该纯粹一点。以任何理由，把其它东西放在治病救人前面，是可耻的。”
凌远：“不是所有的病都能治好，更多的疾病只是努力尝试，而医疗体制的不足，弊病，并不比病人的病治起来容易。而我们更在这上面经验少得可怜。李睿，你和我都在很努力的时候有了很多意想不到，可是你或者我，真的不必过分自责，为怕做错而无所作为的方式，一定比我们的方式更可耻。”
李睿痛苦地闭上眼，低下头去，凌远把手搭在他肩膀，道：“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可以了，你就回来。你如果不能进手术室，就在门诊，你如果对血还是有反应，可以躲开，我们慢慢来。你甚至可以跟我的门诊和手术，哪怕是从头开始，从缝皮开始，我也愿意重新带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