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唐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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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唐皇动怒斥佞臣 戴胄辞世留英名(1)

经历了误杀张蕴古事件之后,李世民沉闷了数日。他深刻自责,以为造成误杀事件完全是自己一手造成。那日魏征询问道,到底是何人奏闻此事?李世民默然不对,未说出权万纪和李仁发的名字。他以为他们作为侍御史,及时向皇上奏闻百官之失,为其应尽的职责,至于错杀张蕴古,罪不在奏闻之人,关键还在皇帝自身。

从内心里说,李世民还是欣赏权万纪和李仁发的。这两人竭尽全力,时刻观察百官的动静,将其言行及时上奏给李世民,使他及时察觉到百官的动态,无疑是自己灵敏的耳目。

权万纪的胆子也越来越大,甚至将一帮宰臣都不放在眼里。还在张蕴古事件之前,两人就上疏指责房玄龄、王珪,说他们掌内外官考,考课百官时由其好恶而妄下评语,致使考课很不公平。

这让李世民犯了难,房玄龄和王珪是自己亲信的大臣,两人素来谨慎且忠心为上,按理不该发生这样的事儿,然权万纪和李仁发言之凿凿,应该不是无端之语。李世民有心想叫来房玄龄和王珪责怪一番,又怕不妥当,遂使人叫来魏征问询。

魏征知道事件的来龙去脉,当即说道:“玄龄与王珪皆是朝廷旧臣,素以忠直闻名,为陛下信任。他们考课众官,京官与外官相加,总数有千名以上,其间若有一二人之考课与事实不符,亦属正常。”

“若按魏卿的意思,朕没必要去查问他们?”

“是呀。臣以为玄龄与王珪非为阿私,若果是事实,陛下也不便直言相斥于朝廷,可委婉转告令其驳正;若所谏者其言虚妄,须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句话,即会挫伤玄龄和王珪心智,更为不美。陛下,臣这样说,非是偏爱他们,是从该事的大处着眼。”

“嗯,如此,朕就按下不问。魏卿,朕一直以为你遇事直抒胸臆,没有任何顾忌,然从这件事上来看,你并非一杆子直到底呢。”

魏征不直接回答李世民的话,反问道:“臣想向陛下举奏之人,定是那权万纪了,是吗?”

李世民点头。

魏征接着说道:“陛下,臣每每举谏,皆从事件大处着眼,不拘泥于细枝末节,这就是臣与权万纪的差别所在。恕臣直言,权万纪的话有时候言过其实,请陛下闻奏时三思。”

“权万纪近年来恪守本职,随时察群臣之失,其所上奏章,数量列群臣之首。魏卿,别是因为他抢了你的风头,因而嫉妒吧?”

魏征拱手道:“陛下此话言重了。臣以谏诤闻名,本意是开群臣谏诤之风气,至于有人具超臣之能,他们一样为国效力,臣见之唯有欣喜,哪有一点嫉妒的念头。权万纪与李仁发固然勤勉,然有两处地方与臣等不同,臣心里委实担忧。”

“有什么地方不同?”

“第一点,他们的心机有了偏差。他们主纠察百官之失,却忘记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主旨,一味去查访百官的错处,不问产生的原因。这样一来,他们挟陛下之威,视百官如草芥,势必造成百官战战兢兢,惊惧不安,使他们畏手畏脚,做事只求平安,不敢有错。陛下,什么人才没有错呢?不干事的人永远都没有错,干事的人必然有错,且干事越多,错处难免越多。难道,他们想使百官成为不干事之人吗?如此,天下大事与庶务,谁来替陛下办理?由此来看,权万纪他们以卑小之心态,唯查错处,不思大道,就失了为人臣的道理。”

李世民微笑道:“你说得有道理,然群臣之失总要有人去查,至于如何处理,还要由朕来断之。此点不用多说,你接着说第二点。”

“第二点,权万纪和李仁发这样做的目的,想以此来向陛下邀功,以图仕进。以此例为证,玄龄与王珪考官之时,他们作为侍御史同堂考课。既然以为不妥,缘何不当堂向玄龄提出?反而当面不说,回去后具状向陛下邀功。从此点上就可看出他们心术不正,请陛下明察。”

李世民一时默默不语,觉得此两人的心地确实有些阴暗,然两人毕竟是自己欣赏的耳目,他现在还转不过弯儿来。

魏征见李世民不以为然,不想再多说,遂躬身退下。

魏征走后,李世民仔细品咂他刚才说过的话,这次错杀张蕴古之后,他大为震动,心里对权万纪和李仁发就有了些许疑问。

事情也很凑巧,房玄龄不知怎么惹起了权万纪和李仁发的怒火,两人先是搜集了房玄龄的一些小错处,具成一折,又联手写了一篇《拔士论》,其中的主要意思是人之思虑有限,一个人不可以总管数职,以此来说明房玄龄居要职而不能称其职,隐含有换掉房玄龄的意思。

李世民看罢他们的奏章,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然后让人唤来魏征和马周。

两人入殿施礼之后,李世民令将权、李两人的奏章交给他们看。魏征、马周低头细阅奏章,李世民举步向窗边踱去,就见秋日的光芒呈金黄色,将殿外涂满了一层。今年由于风调雨顺,加上百姓精心呵护,金秋季节果然又取得了大熟。各地来的奏章显示,他们按期收缴了租赋,仓库里的粮食堆积如山。市面上的粮价应声而落,每斗谷仅值十钱,是近二十年来粮价最低的一年。

按照往年的惯例,若有如此好的年成,李世民早在芙蓉园里召集群臣设宴赏菊了。然因为有错杀张蕴古的事儿,他一直提不起兴致来。

李世民转身又踱了回来,走到两人的面前,见他们还在那里全神贯注地阅读,遂不耐烦道:“你们皆有一目十行之能,左右就那么一点破事儿,还值得你们如此认真?”

魏征抬头道:“这权、李两人不知为何对玄龄如此上心,观其情状,非要将玄龄扳倒不可!陛下,臣所以细细读来,就是要窥破他们为何有这般良苦用心。”

李世民目视马周道:“马周,你与他们皆为侍御史,此事若由你来说,当怎样处置?”

马周躬身道:“陛下,臣闻自古帝王欲致天下太平,须赖股肱之臣之力,房仆射随陛下日久,大至军国之谋,小至台阁规模,其赞襄多矣。权、李两人多择房仆射细小之处,似有以偏概全之嫌,臣为侍御史,断不会从此处入手。”

魏征思索了一下,说道:“陛下,权万纪上次奏闻玄龄与王珪考官不平,臣后来细细想来,觉得他们这样做,其实是趁陛下广开言路之机,企图浑水摸鱼,以达到诬陷好人的目的。其不是谏诤,而似讪谤!”

李世民问道:“讪谤?魏卿,你是如何来区别谏诤与讪谤的?贞观之初,朕为开言路,曾赐给孙伏伽兰陵公主园,此后,以你为首,群臣渐开纷竞直谏之风气,权万纪与李仁发上疏言事,亦似谏诤啊。”

“陛下,所谓谏诤,是以无私之心,以激切之语,言及政体及君主之失,其主旨以国事为要,不以私情而毁一人。像臣以往谏诤,多指陛下之失处。臣这样做,非是单纯想找陛下的错处,须知君国一体,陛下之身与国脉相连,陛下闻谏修身,则是天下之福。所谓讪谤,即是无识之人胸怀私情,以细枝末节,据此恶语中伤,徐图扩大,达到其不可告人之目的。”

“依魏卿这样说,权万纪与李仁发即是讪谤了?”

“对呀。无识之人,好行谗毁,交乱君臣,与国无益。陛下任用玄龄等股肱之臣,非是因他们昔日功高,实际因他们皆有德才的缘故。权万纪他们这样做,达到的效果即是离间君臣之情,为小人之行也。且君臣交恶,君主雷霆一怒,臣下定然遭殃,若长此以往,臣下畏手畏脚,非是陛下之福。”

“这样的话,上次你已经说过了,朕还没有忘记。”

“陛下,隋炀帝暴政之时,如虞世基等小人,采用阿谀奉承的手段,取媚皇上,对下则威福自重,损坏朝纲。到了我朝,皇上推行清明政治,一些小人就改换了方式,像权万纪、李仁发等小人,他们不识大体,以讦为直,以谗为忠。陛下受其蒙蔽,以为其忠直,借以警策群臣。权万纪等人挟恩依势,逞其奸谋,其所奏之事,往往夸大其辞。陛下这样做,其实是昵奸臣而损自身,张蕴古被错杀,即是最好的例证。”魏征的这番话,说得李世民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弄得他情绪不定。

马周观察李世民的神色,知道他听了魏征这番犀利的话,有点承受不起,遂改换话题禀道:“陛下,权万纪在各衙司里安插耳目之事,果然是奉旨而行吗?”李世民不明所以,迷茫地问道:“安插耳目?这又是什么意思?”

马周叹了一口气,说道:“果然是他们擅自行事!臣沐皇恩入了御史台,那日权万纪和李仁发找到臣,说皇上有旨,须在各衙司里安插耳目,以便就近观察百官动静。臣初来乍到,不明所以,就未作答复。权万纪见臣不配合,当时就冷笑道:‘你沐浴皇恩,从一布衣擢为职官,如今有皇上旨意,你却不奉旨,是何道理?’臣答道:‘皇上的旨意定当遵从,然我初来御史台,须先熟悉台内事务,待过了这一段时间,定然随你们出外访查。’他们见臣意志坚决,遂悻悻而去。”

“后来怎样?”

“后来,这两人很是忙碌,在各衙司物色人选,然后秘密晓以皇上之旨,说服其留意衙中主官动静,然后急传给他们。张蕴古那日入狱进酒,即是他们设在大理寺的眼线及时报出的。”

李世民一听,顿时大怒,一掌拍在案上,骂道:“反了,反了,这两人伪称朕旨,找死!”他向一名太监吼道:“去,传戴胄速来见朕!”

魏征闻言将眉头皱起,叹道:“权万纪他们这样做,陷皇上于不义境地。外人若闻知此事,定然说皇上是他们的主使。”

李世民大怒,在殿内转来转去,吼道:“这两贼实在该死!朕多次说过君臣如同鱼水,他们在各衙司里安插耳目,群臣定然以为是朕让他们这样做的,如此,群臣会认为朕所言皆是虚话,以为朕骨子里并不相信他们,才有此防范措施。哼,朕定斩两贼之头,以洗雪朕之蒙冤。”

魏征拱手道:“陛下以前多次说过,曹孟德多行诡诈,深鄙其为人。陛下欲使大信行于天下,不使诈道以御臣下。权万纪、李仁发不识陛下之心,妄想以一些卑劣之行取信于皇上,其势断不能久,终究要败露,陛下决意处置他们,则群臣定会拍手称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世民停步道:“魏卿,看来人之欲其实难抑啊。流水清浊,在其源也。权万纪以讦为直,以谗为忠,其实还是投朕所好,因而大行其道。唉,朕力图以明君来匡正自己,自诩做得不错,谁知还是盲人摸象,不知全貌。这两人行此事日久,众卿定是大受其害,是吗?”

马周答道:“臣多次明访各衙司,他们见了御史台来人,有噤若寒蝉之状。”

魏征说道:“他们见了御史台之人,其畏惧之状仅是表象,暗地里他们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如此一来,群臣对权万纪他们又恨又怕,对朕呢,定是一片怨望之心了。”

魏征答道:“陛下所言极是,臣听闻后向陛下犯颜直谏,奈何陛下听不进去,权万纪他们不免更加得意。”

李世民悠悠言道:“魏卿,朕知错了。想是朕即位以来,所行措施皆收到成效,这几年又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前些时又拿下东突厥,心中不免得意,就疏忽了克制己欲。”

马周听李世民提起东突厥,急忙插话道:“对了,权万纪那日对臣下提起,说东突厥告破,皇上在京中赐予突厥人官职上百名,这些人在京中居住,保不定他们再行阴谋之事,也想在突厥人中安插耳目呢。”

“该死!”李世民又是一拍条案,脸色变得铁青,“朕视华夷为一家,权万纪这样胡闹,定然会寒了这些突厥人之心,不是将朕的这番苦心尽付诸东流了吗?”

李世民又喃喃道:“萧公作为御史大夫,知事御史台,难道就没有发现权万纪他们的劣行?竟然不管不问吗?”马周辩解道:“萧公忙于参知政事,对御史台的细务留心不多。他在衙内多次说过,当初皇上曾经责怪过房、杜仆射陷身于事务堆里,因让我们这些下属各司本职,不需要事事皆报。”

李世民斥道:“朕当初确实责怪过玄龄与如晦,然并没有说过让他们放手不管。管理好本衙的事务,是主官之职责。萧公这样讲,失于偏激了。”

这时,戴胄进入殿来。待其施礼毕,李世民吩咐道:“戴卿,你速派人将权万纪及李仁发押入大理寺中。”

“陛下,此两人犯了什么罪?”戴胄抬头问道。

李世民将那份上疏抛给戴胄,说道:“这两人妄事毁谤,欲离间我们君臣之情,此罪一也;他们假传朕意,擅自在各衙署内布置耳目,以监督百官,此罪二也;他们以讦为直,以谗为忠,妄想以此邀宠,此罪三也。”

戴胄以前也风闻这两人的劣行,只是辨不清谏诤与谗毁的区别,才不敢下手,现在皇上下旨捉拿此两人,心中大喜,答道:“臣遵旨,这两人妄行其是,惹动群臣之怒,是朝中的祸胎,皇上此举定然大快人心。陛下,只是律中没有这方面的表述,如何定罪?”

李世民断然道:“从严从重!他们假传旨意安插耳目一事最为恶劣,且流毒弥散,太伤人心。仅此一条,就是死罪。”

魏征谏道:“陛下盛怒之时,定然嫉恶如仇。依臣意见,此两人之罪由大理寺依律定之,然后布告天下,使人人知闻。”

李世民同意魏征的意见,嘱戴胄速去办理。

戴胄走后,李世民喟然叹息道:“朕自即位以来,谋求和谐之君臣关系,如魏卿你们纷竞直谏,就是和谐之表现,朕心甚慰。不料变起叵测,险些被此二人坏了大事。须知良臣之重要甚于君,昔蜀后主刘禅昏弱,因有良臣诸葛亮辅国,才维持了三国鼎立之局面。朕若听了权万纪之语,将玄龄等人换下,后世定然会说,朕连蜀后主都不如。”

魏征拱手道:“皇上毕竟识破了两贼的奸心,是大唐之福。依臣看来,他们若将玄龄参下,毕竟事小,若是其布置的耳目网成了气候,那才是极大的祸端呢。”

李世民点头道:“不错,若其成了气候,定然造成君臣相猜、群臣人人自危的局面,届时,你们定然唯唯诺诺,不敢言语。马周,你们作为侍御史,今后监察百官,须使正道,不可再用歪门邪道损朕名声。”

马周躬身道:“臣谨遵圣旨。”

“魏卿,你要拟一道诏,其中要申明:自今以后,有上述讦人小恶而失大节者,当以谗人之罪惩之。”

魏征躬身答应。

李世民又叮嘱道:“此诏中要说明谏诤与讪谤之区别。朕自贞观之初开始导人谏诤,数年来蔚然成风,若今后有人惧怕讪谤而不敢开言,亦非吾意。有句话叫做矫枉过正,我们不可蹈此覆辙。”

魏征顿首道:“陛下这样说,臣深为折服。昔齐桓公问于管仲曰:‘吾欲使酒腐于爵,肉腐于俎,得无害霸乎?’管仲曰:‘此极非其善者,然亦无害于霸也。’桓公曰:‘如何而害霸乎?’管仲曰:‘不能知人,害霸也;知而不能任,害霸也;任而不能信,害霸也;既信而又使小人参之,害霸也。’”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魏卿的话,有时率性而发,也有现在温和的时候。嗯,不错,为君者若不能知人,知人而不能任,任而不能信,既信而又使小人参之,确实为一糊涂君主。马周,朕简拔你于布衣之丛,可谓知你任你,然后面的两句话做不到,就不是尽善尽美。朕今后力图擦亮眼睛,明辨忠臣与奸臣的差别,让你们这些忠臣放心:朕不是喜怒无常之人,不会凭空冤枉一个忠臣。”

魏征拱手道:“陛下,臣以前说过,此生追随陛下,愿做良臣,不愿做忠臣。”

李世民恍然大悟,连声道:“对,对,你们追随朕,不可做忠臣,希望你们都是良臣。马周,看你迷茫的样子,恐怕不明白个中原因吧?魏卿,你将其中道理再说一遍,也让朕重温一回。”

魏征侧过头将比干等人的事迹说了一遍,马周顿时明白了魏征的苦心,拱手道:“臣明白了。臣今后既做良臣,也做忠臣,作为臣子,要以国家为重,个人的事儿不用考虑那么多。”

“哈哈,魏卿,瞧马周的境界又比你高上一层。不过,朕知道你想用如此比喻致劝诫之意,也就不怪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