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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山的背后

最早知道长阳,是从历史教科书上,书上介绍了“长阳人”,和北京周口店的“北京人”、印度尼西亚的“爪哇人”、德意志的“尼安德特人”共同成为着人类的祖先,当然,这些祖先不是活着的祖先,而是数十万年前的一具化石头颅、一枚化石牙齿或者半爿化石颏骨。祖先不是活在现世的,或者大多不是活在现世的,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事,到长大了,就更知道了,也没有奇怪过,因为同时知道的还有生命承袭的道理,知道那就是历史,只是有些不习惯,为什么人类对越远离着自己的祖先,会有着越起劲儿的崇拜?连一粒已经变成了石头的牙齿,也能引起我们这些活得鲜灵的人的兴奋?甚至说它有“化时代的意义”?

“长阳人”的发现是1956年的事。1956年,长阳钟家湾的农民在龙骨洞里挖掘龙骨化石,出售给收化石的外埠人,农民在龙骨化石中发现了一具完整的人类头骨化石,他们没有把它当成一回事,只当做一个玩偶互相丢来丢去,结果跌在石头上摔碎了,然后被充杂在龙骨中卖掉。长阳中学的生物老师陈明治事后辗转听到此事,冥冥之中,灵感来潮,立刻带了学生赶到钟家湾,想找回那具头骨化石,可惜再也找不回来了。陈明治不甘心,在农民们挖掘剩下的龙骨化石中东扒西划拉,竟然幸运地划拉出一块人类的上颌骨,那上颌骨上还依附着一枚可爱的牙齿化石。消息传到中国古人类和古脊椎动物研究所贾兰坡教授耳里,贾教授凭着专业敏感和丰富的经验,知道那不是一般的发现,遂带着一队科研人员,风尘仆仆赶到长阳钟家湾,经过再次地细心发掘,又找到了一枚牙齿化石,就是这两块石化了的人类生命的遗迹,将长阳人从四十万年之前的尘封之下挖掘出来,呈现在了世人面前,而我们也就又多了一个能够叫出名字来的祖先。

那一年,我出生到这个世界上。

稍大一点,大约是小学五年级吧,我读到过一本小说,名字忘记了,说的是古代巴人的事,说古代时的巴人是一个强大的部落民族,其势力北征黄河,南至西南各郡,不知怎么就衰落了,被异民族部落追杀到一座大山中,并且从此神秘地消失在那里。我先当那是小说家编出来的故事,哄人去追究的,及至我日后到了武汉,做了记者,接触了一些史书,才知道那小说不是平白的小说,而是有出处的,古代巴人仍有着后裔,并且古代巴人的后裔就在长阳。《山海经?海内经》中说:“西南有巴国。大嗥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始为巴人。”《水经注》里说:“夷水东迳难留城南。城即山也,本廪君所出处也。”夷水就是清江,难留城就是长阳的难留山,而廪君则是古代巴人的君长,可见巴人的后裔就是土家族,那座小说里的大山也是真的,只是它没有让历史悠久的巴人消失,而是把他们养育起来了。

长阳多山,除此之外,还有一条美丽的清江,号称八百里,逶逶迤迤,翠翠绿绿,从长阳的大山里流出,玉钗一般滑入长江,让人看了那泾渭分明的江水汇流处,无端生出想象来,只是山太大,不易走进去,想象只能是想象,难得解破。

长阳就这么走进我的记忆深处。走进我记忆深处的还有一个总也抹不去的疑问:山的背后还有什么?

第一次去长阳是80年代中期,葛河岩水库正在建设之中,一家杂志和工地合办笔会,我作为作者参加了,在长阳待了十几天。那一次,不光饱饱地看过了美丽的清江、巴人传说中的发源地武落钟离山、土家族人传统的“撒尔嗬”舞和哭嫁,还对长阳的人文地理文化风华有了一些感性认识。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土家先人的历史,科学家认为,距今十万年以前,长阳人就已经生活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了,他们吮天地之灵,击石拊石、茹毛饮血、奔兢于前,至公元前两千年,巴人领袖向王领民族使命,赤穴掷剑、夷水泛舟、开疆于后,巴民族由此强盛。艮山窕窈,夷水逶迤,长阳是一处人间仙境似的地方,但巴民族是一个雄心勃勃的英雄民族,他们想走出长阳大山,走到更广阔的平原中去,张扬自己民族的图腾。而平原中已经站稳了天下的天子们又怎么会让头裹黑色长帕的蛮子们出山?从夏商至周秦,从三国到魏晋,狭隘的天子们世世代代推行以夷治夷的民族禁闭政策,设下梅子八关,雄关以镇守山寨,规定“土蛮不许出境,汉人不许入峒。”而土家族人在强权镇压中却不屈不挠,开始了他们前仆后继的民族突围。星换斗移,年复一年,到元朝时,土家族出了一个不怕挨刀掉脑壳的土司爷田先什,领着土家兄弟大刀长矛,斩关夺隘,直逼天子设下的龙舟城下,企图冲出大山的束缚,然而田土司也和他所有的祖先一样,最终遭到残酷镇压,壮志未酬。到明末清初时,经历了长期扼禁和战乱之苦的土家族人在长阳全境仅剩下二百户五千余人,空有发达之志,再无反抗之力,甚至濒临全族灭绝的境地。历史演义到了清朝开明君主雍正手上,雍正深晓民族间的封锁恰恰是分立之大虞,诏令改土归流,明示天下,凡是愿意入峒开创家业者,山野之地,挽草为记,悉归自己。嗣后,湘、赣、皖、鄂等省百姓纷纷迁徙长阳,开辟荒土,繁衍人口,土家族人的血,就此有了淡淡的多民族成分。

那以后,我又数次去了长阳,走进大山,沿着清江,去了留难山上的巴人洞,去了天柱山上始建于唐代的道观,去了深山古刹盐井寺……去的地方越多,越是对长阳有了一份难以说清楚的眷恋。

90年代初,出生于长阳的土家族青年作家田天邀我去他的家乡一游,我去了。那一回说定,要沿着八百里清江一直往上走,走到清江的发源地恩施,再打了赤膊,穿一条红裤衩,手里棹一根蒿杆,站在木排上,一路漂流下来,逢鹰高歌,逢虎吆喝,若在河流急湍处四仰八叉跌进河里,则更好。

计划是好计划,好计划得实施,我们说定了,在巴王洞旁的一个土家族兄弟的家里吃饱了金银包谷饭、大片腊肉和土土豆,喝足了懒婆娘豆腐汤,然后背上行囊,出发上路。当天夜里,逆水上行,来到香炉石和伴峡之间的鱼峡口镇,借宿镇上。鱼峡口镇是一个美丽的古老山镇,同时也是一个充满了神秘历史遗迹和古老传说的地方,曾经出土过大量的石器、陶器、铜器和骨器文物,那晚我们就在更多未能出土的祖宗们的遗迹之上酣然大梦,一觉睡到白鸡高唱。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从鱼峡谷镇出发,继续上行,西行30里,来到盐池。

盐池的风光之美,又是一处绝妙的景致,有乾隆四十一年立于盐池寺前的碑文为证:“……奇峰秀岭拥翠,上下清流溶漾,映带左右凤麟呈芳华,龙现艳远吞山光,平挹之高,水之流,云之浮,回巧献伎,逸兴遄飞……”这里不光风景美丽,古迹也是无处不有,曾大量出土过文物,如铜钲、巴氏剑、巴氏矛、虎钮镦于,至于峡谷间悬崖峭壁之上的楠木向王悬棺,则是三峡悬棺之谜中的典粹,在几乎所有的精典史册里,都有它专门的篇章。

田天一路讲盐池温泉的好处,田天说,盐池一带,巴风最浓,唱女儿会,张嘴就唱,每唱有和,跳“撒尔嗬”舞,兴来必跳,其跳必狂;临江有一眼盐池温泉,水温四十余度,富含矿物,驱疲怯病,温泉袒畅着,无遮无拦,谁想沐浴都凭着兴致,人多时,谁先到谁先洗,自古以来,男女争夺盐池就成了一番情趣盎然的游戏,有男人老泡在池子里不起来的,盐池的女人不愿等,宽衣解带嬉笑着往池子里跳,吓得男人鳖追的鱼儿似往岸上跳,做鼠蹿状,不是盐池的男人力怯,而是盐池的女人个个生得如花似玉,性子又野,风飚桃瓣似的飘进水里,男人头晕,哪有不逃窜的道理?

既然到了盐池,当然得泡上一泡。我们去了盐池,斯泉安在,却没有桃花瓣似的女人飘来,令我们可免去鼠窜之危。浸泡在泉水中,顿感一身疲倦荡然无存,仰首向天,天低云绚,几只红翅膀的蜻蜓悬在云之下,凝止着,突然移开,彩云就悠悠地往下一荡,像是要坠下来,和我们一池沐浴。田天又讲了一个与这盐池有关的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传说四千年前,巴人的祖先廪君率领部落离开武落钟离山的赤穴玄穴,泛槎夷水,溯水西上,寻找建立宏基伟业之地,船经盐阳,被盐阳女神拦截住。盐阳女神美丽而炽烈,她一见到英俊勇敢的廪君就深深地爱上了他,廪君也为盐阳女神的美丽多情所迷,两人干柴烈火,同坠爱河。廪君与盐阳女神缠绵数日,有一日,突然想起自己的部落,想起西行的初衷,便召集部落人马,辞别盐阳女神,准备上路。盐阳女神不愿意廪君离去,她愿以盐阳之富和自己的爱情献于廪君,劝廪君留下来。廪君不允,执意西行。盐阳女神便白天化做蛾子遮掩天日,令廪君无法辨别方向,夜里化做云雾,遣来廪君的住处投宿,与廪君如胶似漆,同床共枕。廪君无法摆脱盐阳女神的痴情,又放心不下西行的念头,终于忍痛执弓,射杀了盐阳女神,然后率领部落踏上了西向之路,最后完成了建立巴国的宏伟大业。

田天的故事让我良久无语,我为盐阳女神和廪君的爱情所感动,我觉得民间能流传这样的故事,正是民间纯洁善良未泯的希望所在。但我日后回到武汉,却在史书中找到这个故事的出处。南朝范晔所著《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引《世本》载:“巴郡南郡蛮,本有五姓:巴氏、樊氏、覃氏、相氏、郑氏,皆出于武落钟离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长,俱事鬼神,乃共抛剑于石穴,约能中者,奉以为君。巴氏之子务相乃独中之,众皆叹。又令各乘土船,约能浮者,当以为君。余姓悉沉,唯务相独浮。因共立之,是为廪君。乃乘土船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神女,谓廪君曰:‘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廪君不许。盐神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虫,与诸虫群飞,遮蔽日光,天地晦冥。积十余日,廪君伺其便,因射杀之,天乃开明。廪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廪君死,魂魄化为白虎。”

《后汉书》中的这一段记载,使廪君和盐阳女神的因缘故事有了性质的变化,一段爱情故事,就成了一段人性嬗变的证明、一段历史演变的证明。

廪君和盐阳女神所处的年代,正是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过渡的变革时期,说盐阳女神的赤胆柔肠不能改变时代的发展自然有道理,但廪君作为一方部落的首领,正如武落钟离山上的向王庙门上那副对联所云:“赤穴掷剑务相不负武落意 夷水浮舟廪君自存难留情”,是有着氏族部落发扬光大的重任的,他的难留之情,自然是社稷大业。廪君做了氏族中的领袖之后,深感偏居一隅难以成就抱负,毅然抛却熟土,率领氏族,背井离乡,泛槎西上。为了建立王国,廪君杀掉了盐阳女神,征服了夷水中最后一个母系氏族部落,成就了事业,他其实正是看中了盐池这一块“鱼盐所出”,地广物丰的地方,是要取盐阳女神而代之的。盐阳女神对廪君一见倾情,“愿留共居”,一厢情愿地要与心上人共享天地性灵,岂不知廪君爱美人,更爱江山,他绝不愿意与盐阳女神平分山河,否则,按照故事里的说法,廪君杀掉盐阳女神是为了继续西行,可廪君杀死盐阳女神后,“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他是在夷城建立了巴国之邦,做了君主的,而据《晋书》《太平寰宇记》《水经注》等史书中的描述,以及近年来出土文物的发现和历史学家的确认,夷城不在别的地方,就在鱼峡口、巴王沱、白虎垅一带,可见廪君并没有如传说故事中说的那样继续西行,而是在盐阳女神的芬芳之乡留了下来。无论对于君主还是男人,事业总是比爱情更具有诱惑,社稷大业总是比温柔之乡更具有诱惑,在权力面前,爱情的力量显得那么弱小,可怜盐阳女神倾国倾城之貌,侠骨柔肠之风,一腔热情,最终却招来横祸,玉喉洞穿,死于所爱之人无情的铁镞下。

去长阳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这几年东奔西跑,好几次从长阳边上路过,仰首看它遮蔽着自己拒绝着平原的巍峨大山,心里牵挂着,却再也没有进去过,不知道山里的日子变没变,变得如何了,不知道那些美丽的传说还是不是在流行着,流行着的传说会不会永远这么流行下去。

疑问仍然存在,疑问仍然是原来的那一个:山的背后还有什么?

当然,我这里说的山,不光是我说着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