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河能走出重重叠叠的山。
河呼啸着冲撞而去,山门轰然打开,前面是一马平川。
只有河永不再回到山中。
这是我年轻时候写在一篇小说前的题记。这题记表达了年轻时的我内心的渴望。
我小的时候住在山里。小时候想得最多的事情是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一个小孩子要离开山村是很不容易的。在山中,只有小溪能够穿越层层叠叠的山,到山外的世界去。而山里的孩子离开山村的唯一途径,是努力读书。我正是一边读书,一边沿着山间的小溪,一步一步走出山村的。当小溪变成小河,小河变成大江的时候,我已经长大成人,站在大江边熙熙攘攘的城市里。
河永不再回到山中,可我却不能。
第一次发现自己是那样离不开山,曾让我大吃一惊。
那是我大学毕业后不久,有机会在北京住了一段时间。大约是到北京一个月后,有一天黄昏,我毫无来由地觉得惊慌失措。我不由自主地放眼望去,我的眼睛在下意识地寻找什么东西。无论我放眼多远,我看到的总是长街、人流和车流。我跟随着自己的视线,仿佛一直走完长街,来到郊外。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广阔的平原,还有平原尽头愈来愈小的白杨树和一线苍茫的远山。远山挡住了我的目光,也给了我一丝安慰。我终于明白我的眼睛在寻找什么了——我在寻找山。从那一刻起,我明白自己原来是那样的离不开山,我明白了平原广袤的北方和太大的城市,都是不适合我居住的,我应该回到我的南方去。在那儿我无论站在高楼上还是大街上,我放眼望去,都可以看到山;在那儿,我早上起来,推开窗户,山就在不远处,向我点头微笑。
在我们山村,人们习惯于将房屋建在山边,背靠着山,让房屋有所依傍。在那些无尽的长夜里,傍山的小屋就像是在山的怀抱中熟睡的孩子,能安然入梦。清晨,白色的炊烟随着山色袅袅升起,又像是小屋为大山母亲系上的绸带。人与山的这种和谐与依傍,让我感到真正的平安喜乐,幸福升平。
因为工作与生活的关系,我只能偶尔回到山中的老家去看望父母,大多数的时候,我不得不住在城市。但一旦有机会出差,或者到郊外去,只要看到山,我是一定要爬的。
爬山给我的感觉像是一个孩子归于母亲的怀抱。
爬山更让我懂得人生的诸多境界。
记得有一年在厦门爬鼓浪屿的日光岩,山不高,濒海,黛青山色,怪石嶙峋,和碧蓝海水相映成趣。最让我记取的是山石上刻的一句话——脚力尽时山更幽。是啊,爬山的时候,当你感到疲惫时,你歇脚四下打量,会发现山色比你刚刚攀登时更清幽秀美,迎面吹来的风也更凉爽,你放眼远望时,你眼前的世界也更见空阔了。于是,你又会一鼓作气,继续往上攀登了。
爬山的时候,你的目标在峰顶。但你并不需要去考虑它,你应该关注的,是你脚下的那一级台阶。也许,你会觉得黄山太高,华山太险,但一旦你站在山脚下,顶峰你可以看不见,你所要做的非常简单,就是只要登上面前的一级台阶。当你登上一级台阶之后,你再往上登一级,就这样一级一级地攀登,你自然而然就到达了顶峰。其实,人生的目标不是也如此吗?所有远大的目标,所有巨大的成功,都是一步一步取得的,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踏上一级一级台阶,你就无法到达山顶。
久住在城市,不能天天爬山。有一段时间,我的办公室在二十四楼,我就和办公室的朋友们每周一次集体爬楼梯。一则为了锻炼,二则为了让自己始终懂得——万丈高楼平地起,人生的每一个日子,就像一级一级台阶,需要不断攀登。
山永在那儿,不需要大智,不需要机巧,你只要努力,你永不放弃,就不会迷失方向,就最终能到达山顶。因此,在这个意义上,山是最为公平的。爬山的较量,是真正君子之间的竞争。
最近有一个广告,画面上是一群人在登山,当他们到达峰顶的时候,一个豪迈坚定的声音响起:山高人为峰!是的,人能登上峰顶,能站得比山更高,但与山的沧桑、博大、宽容相比,人是多么渺小啊。
当然,山对于人的意义,随着各人的阅历与年龄也是各有不同的。年少的人,能从登山中看到进取。年迈的人、豁达者,能看出人事变迁、沧海变幻,悲观者却只有望山兴叹、悲从中来了。
杜甫的一首《望岳》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其中“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两句,更是千古名句。这首诗是杜甫二十三岁那年,赴洛阳考进士落第后,漫游齐鲁时写的,谁都能看出来这是杜甫在自己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不要把今天的失败放在心上,只要努力,总有一天还会飞黄腾达,占据人生的制高点。这与他晚年流寓夔州时写的《登高》境界完全不同。《登高》一诗让人传诵的名句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到了晚年,他终于明白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因此,与《望岳》中盛气凌人的名句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仁者乐山”的说法。
爬的山越多,就越懂得谦逊和勤勉。就像一个人经历的人事越多,就越懂得忍让和包容。山无欺,山无言。无论你去往哪里,山都在原地默默等待你,注视你,当你再回来时,山又会第一个迎接你。我们对于山,有敬畏,有依恋,有感恩,就像我们对于母亲和父亲,对于真正的朋友,对于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