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在路上的车让本就狭窄的道路显得更加拥挤,可卡车仍能若无其事地和出租车擦肩而过,自行车车筐里装了一大堆东西的中年女人还想从出租车左侧挤过去,出租车司机则泰然地踩着油门。
“路可真窄。”加藤忍不住脱口而出。
“就这样,这算正常的。”司机绷着脸说。加藤在天王寺车站上的车,若从那里坐电车,也就两站路。本来以为司机嫌路途太近而不高兴,下车时才知道并非如此。
“尽管抄了近道,却花了不少时间,对不起。”司机一边找钱一边说。
“没什么。”加藤说着下了出租车,感觉真好。他看了一眼开走的出租车所属的公司名,苦笑了一下。大阪人会做生意就表现在这些地方。
看着地图向前走了几步,发现了要找的那栋二层公寓。一层是便利店。没有停车场,店前停满了自行车,估计是从桃谷站坐电车的人寄放的。
爬上二楼,摁了二○五房间的门铃。门上涂的油漆多处脱落,露出的地方已生锈,门牌上写着“长井”。
屋里传来女人的应答声。门开了,一个脸色发黄、四十四五岁的女子从门缝里抬头看着加藤。下方的门链还没解开。
“我是昨天给您打电话的加藤。”他拼命挤出一丝微笑,“没听您丈夫说吗?”
“从东京来的吧?”
“我是警视厅的。”加藤让她看了看证件。
“听说了,可我们家和新海家关系并不亲密。”
“昨天您丈夫也是这样说,但还是想……”他继续满脸堆笑。
“哦,是吗……”长井家的主妇有些犹豫地先关上门,解开门链,然后再把门打开。她似乎没打算让加藤进屋,站在玄关处俯视着他,“到底有什么事?”
加藤进去后顺手把门关上了。他不想让别人听见,但主要还是因为冷。听说大阪的夏天比东京热得多,看来冬天也冷得多。
“您在朝日公寓住过?”
“您是说在西宫的时候?是的。”
“旁边就住着新海夫妇?”
“是的,可没怎么说过话,顶多是碰面打个招呼。”
“地震发生前呢?和新海先生……或新海太太说过什么话吗?”
“您是说地震发生前……”她的脸沉了下来,也许是嫌回答太麻烦,但更主要的是对地震这个词的反应。公寓全部倒塌,他们无家可归,目前好像是在这里安顿了下来,但肯定吃了不少苦。
“让您想起了不愉快的往事,真对不起。”加藤发自内心地道歉。
“已经忘了不少,很多人比我们惨多了。公寓虽然塌了,但不是我们自家的房子,损失很小。”主妇的目光中充满了对他人的同情。“对了,听说新海夫妻俩都去世了。”
“是。”
“真不幸……在那种时候,连给他们上炷香都没顾上,只顾得四处避难了。”
“估计是这样。”
“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了,和新海太太说过话,尽管记不清是不是在地震前一天了。听说她去世的消息时,我曾想,那就是最后的对话了。”
“说了什么?”
“她女儿的事。我记得她说女儿当晚要回来,今后要同住一段日子,请多多关照之类的,记得她还说会让女儿第二天去跟我打招呼。”
“当晚回来?那她找您打招呼了吗?”
“没有,这个嘛……”主妇似乎望着远方,不一会儿用力点点头,“对,没错,第二天发生了地震,最终也没能见到她的女儿。”
“那么说,她女儿是否回来了,您也不知道?”
“不,我想应该是回来了。我丈夫说在避难所见过面,我还记得前一晚他们家时不时地传来说话声,似乎在有说有笑地聊天。新海夫妇平时非常安静,之前他们家从未传出过说话声。”
加藤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谈笑的场景。
“本来那样幸福快乐,第二天竟然发生了地震,也不知道上帝和菩萨都跑哪儿去了。”主妇歪了歪脸,“他们的女儿也真惨,只和父母相处了一晚就失去了双亲。”
“对新海家的女儿,您听说过其他事情吗?”
“其他的没有……”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好像听新海太太说过女儿是从国外回来。”
“国外?哪里?”
“没问那么详细,好像是去旅行了好长时间。”
“旅行?”
“哎,警察先生,”主妇微微缩了缩下巴,翻着眼珠,“新海他们家出什么事了?”她眼神中充满好奇。
“没什么大事,我在调查和新海先生没有直接关系的案件。在您百忙之中打扰了。”不等主妇再问什么,加藤打开了门,想,幸亏没让我进屋。
加藤从公寓出来,刚想从大衣里拿烟,放在一个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咂着嘴拿出来。不出所料,是西崎打来的。
“喂。”他心不在焉地接起电话。
“你在哪儿?”西崎明显着急了。
“你可以先回去。”
“怎么能这样?必须和大阪府警察本部及曾根崎局打个招呼。”
“我不在也无所谓吧。”
“如果事后上头知道你没在,肯定会挨骂。这次给大阪这边添了麻烦,上头本来就不高兴。”
“这有什么办法,谁让罪犯死在大阪了呢?”
“反正请先来梅田,碰头的地方知道吧?”
“知道。”
“拜托了。”西崎扔下这句话就挂断了电话。这个年轻人平时对加藤一向很顺从。加藤想,如果让他再火起来可不妙。
这次是借工作之便来到了大阪。一个在江户川区杀人抢劫的男子冻死在了大阪的马路上,携带的物品中有偷盗的东西,很快查清了身份。案犯来大阪,估计是因为被害者有去大阪的新干线车票。这人应该也没什么目标,只是想逃远点。碰巧加藤所属的小组负责此事,他就主动申请来大阪出差。当然,他另有目的。
他去年来过两次关西,都是利用休假时间。
首先,他查找了新海夫妇曾居住过的朝日公寓的原住户。咨询房屋中介后,得知那些人几乎都搬到了大阪。租房子住的人比有房子的人容易流动,与其留在找不到什么好工作的西宫或神户,还不如搬到基本没有受地震影响的大阪。
找了几个人问了问情况,都说新海夫妇是非常老实低调的人。每个人都说,夫妇二人碰上楼里的住户,肯定会礼貌地打招呼,但都没听说过他们女儿的事。
加藤也去过新海工作过的大阪总公司。考虑到警视厅的人突然造访,对方肯定会十分警惕,加藤决定把曾我孝道的失踪案件放在前面。
一个和曾我在同部门工作过的姓神崎的人接待了加藤,听说神崎比曾我早进公司两年。神崎知道曾我失踪的事情,却提供不出线索。加藤装出失望的表情。他早料到会如此,心里并不觉得怎样。
第二次休假,加藤去了京都,想看看新海一家住过的地方。京都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他从西宫市政府查出了新海的原住址,但找到那个地方还是颇费周折,因为十多年前新海一家就已离开那里。
加藤在京都查出了惊人的事实。
雅也在东京车站的银铃① 等了约十分钟,刚想吸根烟的时候,赖江提着LV包从柱子后面出现了。
“对不起,要出门时想起了好多事。”
“您将旅行的事告诉别人了吗?”
赖江摇摇头。“平时我也是一个人生活,没有必要告诉别人。就算我两三天不在东京,也没人能注意到。这样倒也轻松随便。”听起来像在暗示自己和丈夫基本没有联系。她看了看手表,“坏了,必须快点。”马上就到新干线发车的时间了。
坐上已经开进站台的“光”号列车,两人并肩坐在座位上。对雅也来说,这是他生来第一次坐头等车厢。本来他旅行的经历就少得可怜。
赖江看上去已习惯旅行。虽然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她却已备齐在车内吃的盒饭、饮料等,还为雅也买了罐装啤酒。
“人还挺多。”列车启动后不久,雅也环顾四周低声说。车厢内的座位坐满了八成。
“上午公司职员多,下午不早不晚的时间就没人了。”
“经济不景气,坐头等车厢的人还是很多。”
“也没多少钱,肯定是想稍微奢侈一下。”赖江为雅也撑好小桌板,摆上食品和饮料。
雅也想,旁边的人会怎样看待我们?上年纪的女人和年轻的男人。男人没打领带没穿西装,大清早就买啤酒喝。女人看上去家境富足。阔太太和年轻的情夫——雅也脑中浮现出这句老掉牙的话。周围的公司职员似乎不在意别人怎样,就连过道对面的人也是一个在看工作资料,另一个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雅也不禁想起了初中及高中时成绩好的同学的面孔。他们如今或许也成了这样的公司职员,估计很多人已经成家。裁员、降薪——尽管他们总是被类似的事情纷扰,但也能在现代社会中生存下去。雅也感觉只有自己生活在异样的世界里——没有工作,却不愁吃喝,因为有美冬的援助。
“啤酒,喝吗?”赖江歪着头问。
“现在不喝。”雅也拒绝了。他其实想喝,又担心开易拉罐的声音会传到四周男人的耳朵里。
“你跟我说话还是那么彬彬有礼。”赖江突然莫名其妙地说。
“哦?”
“你看,跟我说话,你从来都用礼貌体。”
“没有,这个……”他微微一笑,“仓田女士是我的长辈,而且在各方面都承蒙您的照顾。”
“什么长辈,应该说是比你年长的人。”赖江翻着眼睛瞪着他,但似乎并未不高兴,“到了京都,希望你尽量用关西方言说话。”
“啊?”
“向人打听事的时候,如果使用当地的方言,对方就不会警惕。”
“京都和西宫的方言有微妙的差异。”
“是吗?哪里不一样?”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有些不同。”
“可终归都是关西,总比东京人更容易被人相信吧。”
“这个嘛……”雅也歪了歪头,他觉得没这么简单,但嫌麻烦便没有反驳,“到了之后要向很多人打听?”
“也许吧,没有其他调查方法。”
“您说过要调查一个人,那人住在京都的三条?”
“好像以前住在那里,想先找到那时住过的房子。”
“知道当时的地址吗?”
“只知道在三条。”
“什么?您想一家家地找?这不可能。而且,想必现在已不住在那里了。三条也很大。”
“我有线索。”她从包里取出一个小记事本,打开后低头看着上面的记录。“昭和五十四年(一九七九年)毕业于新三条小学,昭和五十七年(一九八二年)毕业于新三条第一中学……”
“是那个人的简历?”
“对。”她点点头,“高中和大学的情况也知道。如果想确定家庭住址的范围,还是要看小学或中学。从名称上看,好像都是公立学校。”
“你是说要查学校所属的那一片?”
“我知道这样也不容易查,”赖江合上记事本,放回包里,“可没有其他办法。”
“不知道这个人的现住址吗?如果知道,能不能从那里倒着往回查?”
“现住址倒是知道,但想倒着查也是有限度的。如果搬上几次家,就很难查了。居民证上只登记前一次的地址。”
雅也点点头。美冬确实搬过好几次家。和秋村结婚前,她住在门前仲町的公寓,之前曾一度搬到父母在西宫的公寓,但雅也听说过她的居民证是幡谷一带的。赖江竟然想到从小学和中学入手,真厉害。估计她是通过华屋弄到了美冬的简历。
“还不能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吗?到了后,如果要多方打听,肯定得说名字。”
赖江叹了口气:“倒不是不能告诉你。”
“如果只需要我在房间里等候,那就另当别论。”
“你的力量是不可缺少的。”她微笑道,“先告诉你姓氏吧,新旧的新,大海的海,新海。我要找新海曾经的住处。”
“姓……新海?”
“姓氏较为罕见,我想应该好找。”
“是啊。”雅也点点头,把视线转向车窗外。尽管是预想中的名字,听到时依然感到一丝紧张。他不想让赖江察觉自己表情的变化。
看来赖江并不知道美冬的父母曾居住的地方,顶多知道在西宫曾遭遇地震,并不清楚详细住址,否则这次就会去西宫。
烧毁倒塌的公寓残骸突然浮现在眼前,旁边站着美冬。已过了四年。刚见面的时候,做梦都没想到会和她一起来东京。这么想来,来东京后,这还是第一次坐新干线。
两个半小时后,雅也和赖江出了京都车站,把行李寄存在投币式储物柜里,向出租车站走去。
“上次来是好几年前了,变化可真大呀。”赖江环顾着车站四周,“你多长时间没来了?”
“十年了,”他答道,“所以无法当向导。”
“没办法,咱们俩商量着走吧。”赖江看上去心情不错。
坐上出租车后,她拿出京都地图给司机看,从对话中得知她想去新三条小学。她好像事先调查了小学的位置。
“问题是,学校所属的区域还不清楚。”出租车开动后,赖江说,“所以,我想先以学校为中心慢慢扩大范围。”
“这是个问题。该怎样问呢?总不能碰到一个人,就问人家是否知道新海家的地址。”
“是啊。我想先问问开店的人,比如寿司店,那里要送外卖,或许能记住老主顾的名字。”
“那也要看具体时期。那个姓新海的人住在那里是几年前的事?”
赖江微微歪了歪头:“十年……或许是十五年前。”
“十五年……”
“到了我这个岁数,十五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她缩了缩肩膀,“对年轻人来说,那也许是很久以前的事。”
“倒也不是。”
雅也觉得不那么容易。美冬的父亲是公司职员,同做生意的人相比,和街坊邻居的联系少。十几年后的今天,很难说是否有人还记得。
雅也的心情极其复杂。如果为美冬着想,最好赖江在此次调查中受挫,但他确实也有借此机会了解美冬的想法,没有把来京都一事告诉美冬。
出租车驶入远离繁华街道的住宅区。不久就看到了一所小学,校舍不大,操场看上去也很小。车在校门前停下。
“像是还在上课。”雅也探头往里看了看,校园里有一些像是三四年级的学生在练习跳箱。
“学校里有没有毕业生名册呀?”
“当然会有,可我想不会给外人看。”
“是啊,肯定是。”赖江马上放弃了,“刚才咱们路过了一条小商店街,先回那里吧。”
她手拿地图向前走,雅也跟在后面。望着她苗条的背影,雅也想,看来要作好心理准备,今天肯定是漫长的一天。
两人最初问的是一家肉店。或许是过了午饭时间,中年女店员正闲得无聊,见他们走过来,马上浮现出热情的微笑。“欢迎光临,两位来点什么?”
“不是,我们想问您点事情。”雅也用关西方言说,“您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姓新海的?”
“新海?”
“应该是十五年前住在这里的。”
“十五年?那么早的事情,我不记得了。姓新藤的我倒是认识。”看样子她并不想认真回忆。
雅也道谢后出了店,忍不住叹了口气。“以这种方式到处问,估计够戗。”
“我从没想过能轻易找到。”
四处走了大半天,最终也没有找到知道新海家的人。
“我觉得那个小学所属的区域基本上找遍了。”赖江望着铺在桌子上的地图说。他们刚在京都车站附近的饭店简单地吃了晚餐。
“店里的人一般都不知道客人的名字。”
“也问了好几家寿司店了吧?”
“问了五家。就算新海家经常叫寿司外卖,寿司店也未必就在小学所属区域内。”
赖江露出一丝苦笑。
“怎么了?”他问道。
“我是想,你怎么不能说点肯定性的看法呀。”
“啊,对不起。”
“没关系,去酒店再研究具体方案吧。”赖江手拿账单站起了身。
两人取出寄存的行李,进了车站旁边的酒店。赖江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雅也一直心神不定,只能靠吸烟来稳定情绪。如果美冬目睹了这种情况,肯定会鼓励他:雅也,今晚是机会,千万不要放过!
赖江走过来递给他一张门卡:“给,这是钥匙。”
“谢谢。”他接了过来,心里刚想着不会在同一个房间吧,赖江又拿出了一张门卡。
“我就在隔壁。”
“啊,嗯……”
“这是机会。”他似乎听到了美冬的耳语声。
进房间前,赖江问:“咱们在哪儿商量?”
“噢,哪儿都行。”
“来我的房间也可以,去你那儿也行。要不咱们去酒吧?”
“我想想,”雅也觉得抓住了救命稻草,“好不容易来一次,咱们去酒吧好了。”
“行,那过会儿我去叫你。”她先进了自己的房间。
雅也打开门,是单人间。这时他才松了口气,感觉赖江并没那种意思。但是,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时,他突然想,隔壁未必是单人间呀。
是否该去她的房间?雅也犹豫了。他不想这样做,感觉赖江也不希望那样。美冬有超乎常人的洞察力,唯独这次也许只是空想。
有人敲门,雅也抬起头应了一声。
“我准备好了,你怎么样?”是赖江的声音。
“我也好了。”他下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