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录上看,美冬是从今年三月份开始来Bouche的,从一开始就指名找青江。介绍人那一栏是空的,青江不清楚她怎么知道又为何选择了自己,也从未特意问过。
开始她每月来一次,渐渐缩短了间隔。在店里,美冬已成了大家谈论的话题。年轻女店员都说,她肯定是模特儿或艺人,要不就是高级夜总会的女招待,一般人没有长得那么漂亮的。青江也觉得或许是这样。
青江曾试着问过她是做什么的,美冬只回答是“普通的工作”。既然客人没有清楚回答,再深究下去就违反规则了。
“下班后有时间吗?”上次美冬来时就这样问过。当时青江正在给她整理发型,有些吃惊地望着镜子中的她。
她莞尔一笑。“放心,不是要和你约会,有事找你商量。”
“找我?”
“是的。”镜子中的她向上翻着眼珠看着他。在那一瞬间,青江猛地一惊,想,估计这就是所谓的妖艳。
两人约好在离美容院步行约两三分钟的咖啡馆见面。她正在里面的桌旁等待。青江调整了一下姿势向她走去。她说有事要找自己商量,青江并没在意,觉得肯定没什么重要的事,归根结底还是想两个人见面。他很少这样被顾客邀请,以前一次也没答应过,担心如果引起纠纷会给店里添麻烦,若让千绘知道了就更麻烦。
但新海美冬就另当别论了。他想知道这位神秘美女的真实背景,内心深处当然也潜藏着男人的欲望。
但等青江点完饮品后,美冬说出的话却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开店?是……我?”
“不是你一个人,是你和我。”她唇边浮现出微笑,似乎在欣赏青江的狼狈。
“这是开玩笑吗?”
“怎么会呢。不可能为了开玩笑专门把你叫出来。”
她说她是通过各种调查知道青江的。比如,在街上碰到发型漂亮的女士,就上前打招呼,询问是在哪家店里由谁剪的,然后亲自甄别,最终选定了青江。
“有若干条件:首先是有创意,还要年轻,没有自己开店,最重要的是有闪光点。”
“闪光点?”
“是的。只凭手艺好无法在今后生存下去。如果不具备吸引顾客心理的某些东西,绝对不行。说极端点,胜负的关键就在于让客人盲目相信到何种程度。‘只要找那位美容师,就能帮我剪出好发型。’以前是这样,现在则不同。‘正因为是那位美容师做出的发型,所以才好看。’换句话说,美容师本身将成为品牌。我确信,你身上就有这样的闪光点。”
青江完全被美冬热情洋溢的气势压倒了。他从未这么深入地想过美容界的未来,也从未想过自己是个特别的人。有些云山雾罩的感觉,是否被耍了?这个疑问依然挥之不去。
她又说,今后的美容院仅凭干好活将无法生存,需要技术人员、经营者和制作人的综合资质。
“总之,”美冬停顿了一下后又道,“钱由我来准备。以何种理念开怎样的店,这些咱们商量决定。之后就遵循定下的概念,你来剪头发,我考虑如何让生意红火,也负责算账管钱。只要两人齐心协力,肯定能顺利发展。”
“等一等,突然对我说这些……我对你一无所知,你仅仅是来Bouche的众多顾客中的一位。”
她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头,双手捂住胸口。“有这个不就够了吗?此外还需要知道什么呢?”
“比如你是干什么的、和美容界是否有关系、住在哪里……我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这些就可以了?那我就告诉你,现在我在银座一家叫华屋的宝石饰品店工作,计划今后要加入美容行业,住在江东区,如何?”
华屋的名头让青江戒心稍减,但还不足以让他完全放心。“我只知道你最近频繁地来店里,没有根据信任你。”
美冬扑哧一声笑了。“你什么意思?难道说我在骗你?”
“我没那样说。”
“那我问问你,假设我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大骗子,同你商量这种事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刚才说了,钱由我出,你一分钱都不用拿,也不让你做什么连带保证人。就算我在骗你,你也不会有任何损失,不是吗?”
青江无法反驳。确实如她所说,承担风险的是她。如果经营失败了,青江低头道歉后就能再回原来的店里,而赔了的钱肯定无法再回来。
“资金真是你的?”青江别有深意地问。
似乎察觉了他的心思,新海美冬的嘴角渗出微妙的笑意。“你是担心钱的来路不正?这也难怪。”
“尽管华屋是一流的店……”
“仅靠那里的工资不可能攒出那么多资金?你说得没错。但我的钱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尽管带有悲伤的色彩。”
“悲伤的色彩?”
“是生命保险金,我父母的。”她轻描淡写地说,“在阪神淡路大地震中去世了。”
出于和刚才不同的理由,青江一下不知该说什么了。
在地震后通常很难支付的生命保险金,在阪神淡路大地震后作为特例给予了支付,这件事青江也听说过。美冬说因此手头有了一大笔钱,却不知该用在哪里。
“就算有那么几千万,如果平日生活奢侈,很快会花光。我想作为某种有形的东西留下来。如果可能,最好是能支撑我今后生活的东西,因此下定决心,想独立开创事业。”
“所以要经营美容院?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一行……”
“很难用语言说明,大概是脑中闪过的灵感。”她以手指头。
“你的灵感也许会让你失去一大笔钱。”
“若真这样只好死心了。不过,三年后你肯定会感谢我。”她充满自信。
青江马上把这件事告诉了千绘。他们已交往了两年半,曾多次谈过两人早晚要开一家自己的店,但从未深入探讨过该如何具体操作。青江今年二十九岁,千绘二十三岁,双方都没提结婚的事。青江想等开了店再说,估计千绘也这样想。
“什么呀,太可疑了。”这是千绘的第一反应,接着她又说道,“不正常,还是拒绝吧。”
“你不也认识新海小姐?她看上去不像坏人。千绘,你前几天不还说想成为那么有魅力的成熟女人吗?”
“可给你开出的条件未免太好了,你竟然一分钱都不用出。”
“也没好到哪里去。所谓共同经营,一切都是对半分。可实际工作的是我,她只用拨拨算盘。”
“那你不就吃亏了?”
青江摇了摇头。他在Bouche工作整十年了,也觉得该出去单干了。曾经有过各种设想,如果有自己的店要如何经营,也相信如果变成现实,自己肯定会成功。
只是,没有资金。当然,如果妥协,也不是不能解决。最简单的办法是在房租便宜的地方开店,但房租便宜就意味着远离市中心。在时尚信息缺乏的地方很难完全发挥自己的才能,是否能感到工作的意义也是疑问。
新海美冬说想在青山开店。果真那样,他没有任何意见。现在的店在涩谷,不会发生两家店抢顾客的情况,在情理上也说得过去。
“还是算了吧。”千绘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开店的事,还是踏踏实实地自己攒钱,靠自己的力量好。河村先生不也这样说?”
河村是Bouche的经营者兼首席美容师。
“他当然要这样说,我辞职了对他会有影响。就靠那点工资,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呀。”
“你想答应这件事?”千绘的目光中带有责备。
“我没这么说,正在权衡。”
“喂,拒绝了吧。”千绘不安地说,“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的确觉得新海小姐很有魅力,但那终归只是外表,内在的东西太可怕了。”
“可怕?”
“嗯,我感觉她要把你带到不正常的地方。”
“什么?你是说情人酒店?”归根结底还是在吃醋。青江笑嘻嘻地望着女友,但她没有笑,而是在瞪他。
“拒绝她,求你了。”
“嗯……这个嘛,我再考虑考虑。”
千绘似乎对青江的回答并不满意。但对青江而言,女友越是反对,他越觉得眼前摆着个大好机会。
约好见面的地点依然是上次的那家咖啡馆。新海美冬正在靠窗的座位上喝皇家奶茶。凳子设计得较高,从迷你裙中伸出的双腿显得更加修长。她正轻轻地盘着那双长腿。
青江坐在对面,要了杯可乐,下班后总感觉口干舌燥。
“辛苦了。”美冬冲他微微一笑。这笑容具有消除任何戒心的力量,或许这正是千绘害怕的。
“上次说的事……”
他刚说到这里,美冬伸出手掌制止了他。
“不用着急。我不想让你这么仓促决定。”
“可是……”
“今天呀,和上回相反。”她调皮地缩了缩肩,“上次我不是同你约会,而是有事找你商量。今天正相反,没有任何事,只是想和你约会。”
看到她妖艳的笑容,青江心中的某种东西又开始摇摆不定。
美冬问他想吃什么,他说什么都行,话一出口,他意识到自己已答应和对方一起吃饭了。说出的话无法再收回。新海美冬拿着账单向收银台走去。
无所谓,只是吃顿饭——看着她匀称的背影,青江想。
两人坐出租车去了青山。美冬沿通往大楼地下的楼梯走了下去,青江只能跟在后面。
楼梯下有一家看上去是和式餐馆的店,店内装饰使用了竹子和木材,也有摆放洋酒的柜台。
像是已预约了。美冬一说名字,两人立刻被领到里面的屋子,是被竹子隔开的餐桌。
美冬问他有没有忌讳的食物,他说没有。菜全是美冬点的。
“喝什么?这里有各种各样的红酒。”
“随便吧。”
美冬叫过服务员,像是在说红酒的名字。青江从未听说过,他知道的红酒数量本就很有限。
“常来这家店?”
“偶尔。这里还不错,要是喜欢这里的菜,以后可以常来。”
青江边点头边把烟灰缸拿了过来。他心里盘算着这顿饭要花多少钱。如果带千绘来,她肯定会很吃惊,或许还会说,有这份闲钱还不如存起来。
“青江君,最近去看牙医了吗?”
“牙医?没有。”这问题太突兀了。他手指夹着香烟,还没点火。
“如果你吸烟,最好一个月去看一次牙医。”
“我的牙没问题,没有蛀牙,我觉得刷得还算仔细。”
美冬露出洁白的牙齿,摇了摇头。“不是光刷牙就行。就算没有蛀牙,也不能掉以轻心。”
青江点燃香烟,小心地不让灰色的烟飘到她脸上。
“你是说会有烟渍?”
“烟渍倒没什么,主要是对牙龈不好。烟会激活牙周的病菌。”
青江没太听懂,继续吸着烟。他听说过牙周病,却不了解详细情况,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谈到这个话题。
“青江君,你是专业人士吧?”
“我认为是的。”
“那就好好听我的话,保持牙齿健康是一名专业美容师的义务。”
“哦?”
“想必你也不愿意为满嘴大蒜味的客人剪发。”
青江把香烟从嘴边拿开。“我有口臭?”
“目前还没事。可如果对牙齿不经心,可能早晚会这样。站在顾客的角度,眼前的美容师牙齿干净漂亮当然要比脏乎乎的强,最好是洁白的。”
有道理,青江点了点头。他平常倒也注意不吃大蒜,却从未想过这么深。
“一个月洗一次牙,一定要遵守,我就是这样做的。”
见美冬竖起了手指,青江想,看来这人已经把我当成合作伙伴了。
菜肴端来了,两人喝起红酒,感觉像是日式料理和意大利菜的混合物。
美冬没有提开店的事,主要在谈关于旅行以及各地饮食的话题。从她的话推测,她曾去过许多国家,特别是法国和意大利,曾去过多次。
“你是去这些国家观光吗?”
“也有观光,但基本上都是工作。去采购装饰品和衣服。”
“啊,是华屋的……”
美冬微微摇了摇头。“我从今年开始才在华屋工作。在以前的店里上班时,就主要干这个。”
“为什么不在那里干了?”
“嗯……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楚。”美冬微微歪了歪头,“简单地说,就是干烦了。”
“烦?”
“感觉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反过来说,也明白了哪些事情自己做不到,就觉得不能这样下去,必须改变。”她眼珠朝上看着他,“这样的解释不行吗?”
“不,倒不是不行。”
“喂,青江君,你觉得人生能重生几次?”
又是一个突兀的问题。
“我,不信这个……重生、前世什么的。”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一生中会有几次转变。比如,结了婚人生就会转变,找工作也是如此,这种事大约有几回呢?”
“呃,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放弃考大学,下决心来东京当美容师就是第一次转变,此后再没发生过。”
“那么,是不是到该转变的时候了?”
“这个嘛,不清楚。”青江呷了一口红酒,他想,看来这是步入正题的铺垫。
但美冬没有把话题转到美容院的开业上,只是夹杂着各种趣事,展示了自己从经验中获得的商业知识、谈判技巧、市场拓展方式等。这些话深深地吸引了青江。她的谈话方式巧妙极了,没有自己夸夸其谈,总在征求他的意见和感想,也并非单纯地询问,更在青江所言的基础上进一步拓展话题,或深度挖掘问题。话题总也不会间断,时间过得飞快,两人喝干了两瓶红酒。
“找个地方再喝点?明天不用上班吧?”出了店后,美冬说。
晚餐是她请的。如果就这样回去,自己像在骗吃骗喝。最主要的,是青江还想和她待在一起。
“可以。”他答道。
她抬起手。从青江身后驶来的出租车停在两人身边。
本想把酒壶里的酒倒入酒盅,手一哆嗦,全洒在了桌子上,连裤子都湿了。他轻轻咂了一下嘴,用放在旁边的毛巾擦了擦。
酒都不会倒了——安浦达夫骂着自己,狠狠地瞪着右手。缝过的疤痕仍血生生的。
终于习惯用筷子了,用铅笔写字也基本没问题,但前提都是要把精神集中在指尖上。稍不留神,筷子和铅笔都会跌落,因为指尖没有感觉。如果闭上眼睛,甚至感觉连手指都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