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私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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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百合(6)

所以,《英国病人》从不离身的,不是那个女人,而是希罗德的历史书,书里有古老流域的名字,沙洲和绿地的名字,他草草画下的地图,随手写下的笔记,比如“在一半的时间里,我不能没有你,在另外一半的时间里,我又觉得无所谓,这不在于我爱你多少,而是看我能忍受多少”,她总要他对她说话,她需要语言来打捞,让她靠岸,他则厌弃语言,我想他厌弃一切被占有的途径,这个男人,他在遇见这个像小狮子一样长着浓密的金色毛发,轰隆隆开进他的生活里的女人之前,他全部的生活流域,就是这本考古书,以及它暗喻的历史的厚重,在想象力里打开的远古时空,他一度把它送给她,我一直记得他郑重而踌躇的眼神,还有她接过书时,眼睛里的发光的欢喜,一点点跳跃的小光斑。

而贵理惠呢?她的爱情是风,“当你站在高处,你和世界之间,只有风,风以它柔软的意志贴向你,你的脑海一片空白,毫无恐怖,风理解我的存在,同时我理解风,这真是美好的瞬间”。分开很久以后——其实也不是分开,只是一个再也打不通的死寂号码而已了,淳平才知道,她的职业——其实也不是职业了,只是她的生存目的,就是在高处,两幢高楼间,搭上钢丝,解开安全缆,孤身前行,这个世界,“只剩下我和风”。淳平握着手里用不出去的第二个名额,他嫉妒风,嫉妒流云,嫉妒在她耳边飞过的大鸟。她的床上躺着她自己,她卧于她自己的历史之中,这之间,连一把最薄的刀刃也插不进去,他嫉妒。

书名是《天天移动的肾型石》,这个故事是淳平正在写的一部小说,一个外科女医生拣到一块石头,可是她发现无论这块石头天天都在以它自己的意志移动,她怎么也丢不掉这块石头,她把它丢向海底,它还会自己跑回来,她开始废寝忘食,衣衫不解地迷上这块石头,通过这块自我顽强彰显意志凸现的石头,她开始意识到万物皆有其意志——其实这是写书的淳平,通过贵理惠的离去明白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他决定慷慨地把第二个名额留给再也不出现的她,“数字不重要,倒计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彼此瞬间全然拥有对方的感觉”。谶语被打破了,那块肾型石,在某一天,也彻底地消失了,淳平的小说,和村上的小说,套用了同一个结尾,非常完美的肾型故事,具有器官的精致圆熟外型。我将成为谁的倒数第二个、第三个(第一个当然要留给某人,或者第二个也有了),谁又将从此打破我的历史和限数,这是这几天一直在想的事情。

渴雪

《伤心咖啡馆之歌》,原来里面也有一场雪,之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呢,一直想写个系列,《作家和他们的抒情道具》,我写了《杜拉斯之水》,写了《马尔克斯的伞》,应该再来一个《麦卡勒斯的雪》,麦卡勒斯笔下的人物都有渴雪症,少女米克(《心是孤独的猎手》)和男孩并肩躺在滩涂上,身上的水气都没有干,男孩的手开始摩挲她,她问:“你见过大海么? ”“告诉我,大海的样子。”男孩开始吻她。“我在想我没有见过的雪。”米克说。想象中的雪,飘下来,把他们覆盖。米克闭上了眼睛。男孩进入了她最温柔的内里,肃杀悲壮的成年礼,雪落无言的一场祭奠。

雪是华美的希望,又是易融的脆弱。每一场雪事,都有一个可能性被杀掉,在这里,是少女米克对未来的张望吧。她想做个音乐家,虽然家里从来就没钱给她买钢琴。弟弟出事以后,她只能辍学上班去补家用。长丝袜、廉价口红、指甲油,成年女人的脂粉气,模糊了少女米克剪短发、穿男装时那股子清朗的男孩气,那个在屋顶上抽烟,躲在树丛里听歌,走在路上也有内心激昂音乐伴音的小女孩,内心的佻挞,被平庸的生活彻底稀释了。人生是个不断受锤的过程,可是第一次总是最痛的。

《婚礼的成员》里,也有雪,在那个白热化的灼亮夏天,金色的灰尘足足有一寸厚,天空的颜色是鸢尾的蓝。少女弗兰奇,埋首图书馆里,“圣彼得堡,莫斯科,茶炊,暴雪”,这些冰凉的词汇缓解着她的燥热。这里的雪,是她孜孜以求的、新鲜的生活经验,每个人的青春期都是这样的吧,以为一件事、一个人,就是那根彻底救你于浑浊庸常生活流中的稻草。对于弗兰奇,这根稻草就是兄嫂的婚礼。她渴望追随她们奔赴远方,那个冬天下雪,有着波澜壮阔精彩生活的远方,可是她们还是弃她而去了。这场文字里的雪,合上书页,就蒸发了。

《伤心咖啡馆之歌》里,居然也有一场雪,就是马西出狱之后,来找爱米利亚报仇,决斗开始之前,小镇下起了前所未有的雪。麦卡勒斯出生于美国南部的佐治亚洲,那里地属热带,即使冬天也没有雪迹。麦卡勒斯就像她笔下这些少女一样,有着发达的臆想气质,在亲见生命中的第一场雪事之前,就在她的小说里,缔造了她从未见过的雪。在她的想象中,这场雪是蓝色的,四周是噩梦一般的寂静,天空是灰的。

真是一部哥特小说,情节和配景一样非常人工和失真,上来就是畸零人,骨节粗大,气质和长相都男性化,不近人,做事完全不合人情的爱米利亚小姐,爱上了女子气兮兮、邀宠术娴熟的小罗锅,麦卡勒斯真是够骄傲,一点示弱的缝隙都没有给爱米利亚小姐留下,把她的贪婪、物欲、薄情,写得历历如在目下(麦卡勒斯要做的,是直达疼痛,而不是同情),而这样一个完全不能启动读者同情机制的冷硬之人,对能唤起她情欲的小罗锅,却低贱得近乎谄媚。“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小罗锅对马西还不是一样的失却自尊,讨好巴结。故事唯一的主角,仍然是孤独。麦卡勒斯的孤独是,她都懒得让读者理解她的孤独,所以她笔下的爱情都是非常不讲道理的。

这场雪让小镇上的人都惶恐不已,牧师想着怎么把它编进祈祷词,小孩子舔食它的味道,雪就像纸片一样往下落,爱米利亚小姐对此视而不见,小驼背欣喜地围着雪片打转,马西是见过雪的,在监狱里,他因着对爱米利亚小姐的爱情受挫而坐牢。他对雪不屑一顾。雪也好,爱情也好,都不可能成为一种公共经验,你只能低头去饮自己的那杯冷暖之水。

在马西与爱米利亚小姐的决斗中,因为小罗锅的倒戈,爱米利亚小姐输了。麦卡勒斯最擅长描摹的,都是定居在少女和女人的临界地带,气质也临界于男女之间,性征模糊的小孩,米克是,弗兰奇是,就连暴戾难处的爱米利亚小姐,其实也是。小孩子的心,都是玻璃做的,看上去再硬,骨子里也是脆的。麦卡勒斯故意为这个角色留的门就是:她在初夜的晦涩表现,不能从肉体环节上顺利地过渡为女人,还有她一提到妇科病就脸红。其貌不扬,立场骑墙,行事猥琐,恶意制造人与人的间隙以牟利的小罗锅,才是她的初恋。

河边傍水而过的假期,炉火边的彻夜倾谈,人群里柔情的凝眸,对于生涩于情事的爱米利亚,已经是最大幅的示爱了。可是,这些细碎的爱情小雪片,很快就化了,麦卡勒斯的雪,从来就是那么脆弱。小罗锅的背叛,彻底地击垮了爱米利亚小姐,这个平生最大嗜好就是打官司的暴烈女人,现在连仇恨都失却了力道,只能用“失修的破风琴”一样恹恹不振的声音,咒骂逃逸的小罗锅。

小说叫《伤心咖啡馆之歌》,从开头到结尾,麦卡勒斯都在那里反复地写,这是一个破败的小镇,罕有人迹。咖啡馆,那真是前所未有的热闹地方,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不会再有了,爱米利亚小姐钉死了咖啡馆的门窗,工人下班后无处喝花酒了,长舌男没地方传播是非了,快乐如雪花般盛放之后,又如雪花般凋零。曾经是全镇人晚间天堂的咖啡馆,现在变成了一座活坟,爱米利亚小姐那张再也不会笑骂的脸,是墓碑。小镇又恢复了坟场般的死寂。雪,是做了加法再做减法的孤独,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一群人,最后还是一个人。雪是幻灭之味。

男人的情愫

《告发》,收在《第五纵队》里的一个小短篇,也就万把字吧。我得说,海明威的小说,就注意力而言,投入产出比真是低。万把字的东西,看了我一个晚上,始终听不到心底的那声“咔哒”,我打不开它。偏偏我又是个偏执的人,所以一次次转门锁,妈的,先是冯亦代版本,百花文艺出版社那个,觉得隔,又去找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蔡慧那个版,发现她(?)的译文也救不了我。后来突然意识到,解题的关键不是文字,而是情愫,男人才懂得的那种情愫,我长不出喉结和胡须,我也没有刮胡子或爱抚女体的手感,就像这类事一样,海明威,是我经验之外的东西。至今我能看到让心底“咔哒”的海明威,大概也只有那个绕指柔的《雨地里的猫》。

还是先说这个《告发》吧,故事很简单,就是西班牙内战,海明威去一个酒吧喝酒,发现了一个法西斯分子,结果酒保来试探海明威该怎么办,是告发还是怎么的。海明威的态度是“关卿鸟事? ”“关我鸟事? ”但是小说家的好奇心,大约是类似于化学家,他很想试验一下这个激变下,人性的趋向会有怎样的易色,所以,他给了这个酒保一个军事机关的号码,如我们所料,这个法西斯被抓了。这时的海明威,突然有一种难言的不适感,于是,他打电话给那个抓法西斯的人,说“你们告诉他,是我检举的”,海明威说“别让他对那个酒吧失望,让他恨我好了”。

我很想找一个男人去谈这个小说,“你读海明威么? ”“你读《第五纵队》么?”“你读过《告发》么?”我可以模糊地接近,可是我析不出,也无法把这种情愫结晶。海明威内心的不适,是什么呢,是如冯亦代在跋里写的“强作正义,求心之所安么? ”我觉得不是。他是觉得不洁,应该,这个不洁,从哪里来呢?因为他觉得自己检举这个男人,是原则的沦丧,关键在于,原则有大原则和小原则,正义,在海明威心里,也只是末事,他更崇尚的,是一种“硬汉”法则。

我依稀觉得,枢纽还是在开篇的部分,为什么万把字的小说里,海明威要安插这么重的一个头,大概有一两千字都在写人物活动其中的那个酒吧,而海明威这个人,用字极简,实在不是个沉溺于景语、滥设情调的人,他就反复地在那里说啊,这是一个男人的酒吧,这是一个最好的酒吧,我们不需要娘们,我们不需要政治话题,我们有好酒,我们有朋友。这是一个小而逼仄的空间,像母体的羊水一样,保护着每个在大环境里失重的人,大环境是什么?满地被炮轰的碎玻璃渣,遍地的弹灰,时不时轰轰而至,如滚雷般的炮击。

所以,勇敢的、不怕死、快乐的硬汉,都跑回这里来消遣,娱乐自己了。每个人一进来,就觉得自己卸掉了大环境下的身份,只剩下“及时寻欢”的小我了,这个小我,应该是可以逃脱在大的秩序之外的,所以,那个法西斯,在那么高压的政治空气下,也大摇大摆地来了,因为,他觉得,在酒吧的默认模式下,他是安全的。这里没有战时的种种明亮逼人的敌我关系,而海明威就在那里反复地说“这是一个勇敢的蠢人”。

但是,海明威字典里,最大的一个词,是不是“勇气”呢,甚至高于“正义”。这个法西斯说起来也是他的朋友,输钱从不言悔,打猎是把好手,战时也敢来敌对方的酒吧晃悠,他符合海明威的“硬汉”标准。所以,海明威深觉不洁,因为他,参与了一件“出卖硬汉”的事。正因为此,他对酒吧正义爱国的行为,不耐且拒绝介入,他被冯亦代反复批评为的“冷漠”、“隔离”、“旁观”,其实,实在是因为,海明威要保护自己心底更高的原则。

他修补原则的方法是打了那个结尾处的电话,因为,这样他才可以对自己的行事准则、立身之道,做个交代。被仇视的滋味,好过急剧萎缩的良好自我感觉。他爱极了他心中苦苦经营出来的那个硬汉形象,当他站在良心前面自省的时候,什么也不能伤害他美好的镜像。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芒果永远九岁

看Z寄来的《芒果街上的小屋》,这么多年来的习惯是回避主流,窝于边缘,以至于这本红透半边天的书到现在才看。真是满适合现在人的节奏的,切得碎碎的时间碎片里,拈一口,即时消化,写字的女人,文字功夫是举重若轻的那个路数,用很少的字,表达一个很漫漶的意思。很多童话文字,还有金子美铃童谣,也是这个路子。但是写得真好。妙就妙在:落脚在写实和现实之间,如果是后者,就是《米格尔街》了,那个调子就暗沉了。阅读成本也会高得多。

我听很多人说它干净,其实里面还是有务实的舵啊,种族歧视,努力融入主流社会的底层情结,穷人和小灰姑娘的自卑心什么的。它也没有刻意滤掉这个现实的霉斑。看似一个小姑娘的、低矮的视角,却有很多“大”情结。想要一间自己的,不被任何人左右的自主空间,有大窗户的大房子。做个经济自立、交际开阔、妩媚动人、魅倒众生的大女人。一边眷念就一边反抗着。而且它的宽容、平视、自制、缓和,也还是一个成年人的回眸。

就这么随着她一路溜达而去,景点过处,去日留痕。实在是个敏感的小女生,一点点颠簸都引发不快,这个触媒可能是一双塌了跟的、和衣服不配的旧鞋,它让她始终不敢走出自己的座位。也可能是一个小破房子,她羞于拿它示人,穷人的自卑心啊。嫫嫫指了一个破屋顶说这是你家吧,她一边哭就一边默认了。读这么松弛的书,为什么我的心是拎着的呢?因为自己的周围,也有这么一个时时存在的情绪沼泽吧,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微微的转身,就陷进去了。我也是一样,一直都走不出那个没有安全感的、危机四伏的、少年与成年交接的泥泞地带。

一本书读下来,这个小女生就在不经意间长大了。她的视角一点点增高,却只能欠身屋外,听着夜晚莫名的喧嚣,想象着那些完全不能细节化的、成年地带的事情。把少妇的妖娆鞋子一双双拿出来试,在街上踢趿而过,享受一下激起异性小小色心的快感,伸出脚尖探一探成年地带的水温。在男孩子凝眸的眼光前,屏住呼吸,一脸凛然无事的样子走过去。心里却是小鹿在跑,惊魂不定。自己掏心掏肺赤诚以待的小玩伴,却提前趟过孩童期,直接到达河对岸,和男生调情了,被撇单的孤独和羞愤。心里的声音在涨潮,却只能对着窗外的小树喃喃低语,忧伤太多,天空不够,流云不够,给所有的雪花取名字,还是不够。任你怎样心焦地等待,日子永远是那条涩滞的河,裹挟着难看的旧鞋,瘦不下去的娃娃脸,蜗居难安的小房间,邻居的昼夜吵闹,寂寞深闺怨妇在窗口张望的脸,病妇辗转病榻的愁容,这些所有不快乐的碎片,缓缓兀自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