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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鸟群飞过峡谷(8)

昨天我见到了晚霞,在市府广场的草地上方,那里的楼群退让躲闪,露出一块旷远的天空,让行人看到了霞舞。当时我陪女儿从二经街补课回来。我对孩子说,你看。她眺望一眼,复埋头骑车,大概还想着课程。

石头上漂桃花

走着走着,树林被一段河岸截开了,冻土的下面是一条河流。不知道结冻的河是否还可以叫河流,它至少不流了。

于是我在河上走,好像是一个神仙。河上是起伏的冰,乳白色,像里面充进了气。河水在奔流中被冻在当下。

这些微微起伏的冻结的河水,如雕塑、如中了魔法、好像等待过路人拯救。

我摸这些冰,心想我救不了你,比我厉害的人也救不了你,能救你的只有春天。我在冰面上打了一个滚,因为我从未在河的浪尖上打过滚,聊复尔尔,表示曾在水尖浪过一回。

摸这些冰的波涛,摸不出波涛来自哪里,却在这儿冻住了。想这些水在夏日的情形,我心里真的流过一片柔情,像想一些朋友。那些水,夏日和秋天从水草的木梳齿里钻过,身体的前前后后有小鱼小虾。泥色脊背的小鱼像枯叶,又会扭动跳舞。水鸟在密密的芦苇里鸣啼,像拈一片叶子吹奏。

冻在这儿的水从哪儿来?它们心里一定急着呢。这比火车晚点更晚,一冻就是四五个月。冰眼睁睁看岸上的泥土结霜之后飘雪,鸿雁结队唱着歌去了南方,而它们被冻在这里。冻又是什么呢?物理学家摄尔西斯说,假设在一个大气压的条件下,零度为水的结冰点,沸点就是一百度,此为摄氏度的由来。这跟什么都没说一样。结冰是老天爷让河水歇歇,歇半年也不算多,河水从春到秋唱歌、灌溉、发脾气。河水比任何东西都具有多动症的倾向,对重力定律超常敏感。水有平衡癖,稍微不平都要动一下。当年毛泽东、林彪把外出旅行也叫“动一下”。他们不用水,用专列和三叉戟飞机。水动一下,波澜无尽,宛如人的念头,一念带起一念,无休止。

河结了冰之后,把两岸撑宽了。这么多水存在这里,种地的人心里踏实。一个河北人对我说,河北省的河都断流了。

我说河北省需要改一下省名,叫北省就可以了,不必带河字。北省人民政府,北省水利局。河南如果还有河,继续叫河南。

这些冰是从西边来的赶集的人,夏天还是河,是密不可分的水。它们来自山里的泉,来自林间的溪流,来自屋檐的雨水。这些水从偏僻的角落流进河道跟唐僧从西天取来佛经差不多。有无数闲散的水梦想变成河,进而流入大海。

海是每一滴水的梦想,如果允许水有梦想的话。

水的经历比人所知道的更复杂。人从河边掬一捧水饮下,水从肠道进入血液。从主动脉流入到微细毛管,走过的路比迷宫更复杂,之后进入静脉。大部分水从肾脏离开人体,又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在阳光下蒸发到云彩上,再化为雨,后来不知落在什么地方。有可能落在铁匠炉的火炭上重新被蒸发,有可能落入河水里,河带着水走。如果水的启程太晚,就被冻在这里,像石头。春天,这些石头化了,上边漂桃花。

石屋是山峰的羊群

山巅的夜色比平地薄,也许离星星近,夜被银河的光稀释了。脚下的石板仍清晰,缝隙像墨勾的线。树上的柿子深灰色,灌木如国画堆起来的焦墨,石板路留白,斜着通往上面的屋舍。太行山白天黑夜都像水墨。阳光下,危崖千丈是皴法,大笔皴出石壁和悬松。入夜,山村如晕染,纸上留了更多的水分。石屋石墙的棱角显出柔和轮廓,这是淡墨一遍一遍染的,树用焦墨拉一下就可以了。我在下石壕村转悠时脑子想这些话,好像我是个画家。然而我不懂绘画,借国画技法状眼前所见,说个意思。

夜空上,星星大又亮,一部分星星被山峰挡住。走几步路,星星从山后冒出来,它们好像在旋转。这么大的星星如白锡做的铃铛,本该挂在天马脖子上,如今藏在了太行山的身后。我暗想,即使最小的一个星星掉下来,落在山上,也会叮叮当当响一晚上。

坐在木墩远望,天黑什么都看不清了。山峦刚才在红和蓝的天幕下凸现轮廓,眼下色彩尽了,山退隐。仅存一点光线时,雾(实为云海)从山谷汹涌地挤过来,挤进村显得薄了,赶不上蒸馒头大锅的白气密集。雾呆一会跑了,可能嫌村里太静。村里的石屋构造朴拙,一排房子在山的衬托下显得小,只是人手堆起的一处居所,山是老人。石屋如同山峰放牧的一群白羊。

村民从我身边走过去,去村口的大石亭。石亭能装十桌人吃饭,四面见山,亮着红灯笼。山村静久了,多亮一盏灯、多一个人大声说话,就添了热闹,何况石亭亮起十几盏灯笼,红纱官灯。从身边走过的是妇女和老人,这个村和中国所有村庄一样失去了年轻人,他们离开土地去了水泥地,遭长途颠簸和出租房的罪,赚现金。中国没那么多耕地让他们耕种。灯光下,妇女和老人站在家门口向外张望,越显出房屋院落的寥落。村里大部分儿童去山下学校读书。东奔西跑的精灵不在家,村里更静了。石亭的红灯笼一亮,村民的心活了,来看热闹。

夜色浓重,看山不是山,是深浅不同的墨色。头上一条小路是石片垒起的,七八米高,石片中间钻出树,直径超过半米,拐弯向上长。有的人家窗下横挂着木梯,这里家家离不开梯子,不是上山是上房,晒柿子、花椒和玉米。木梯子被风吹雨打变成白色。墙上标语隐约可辨,有一条是“生女也是接班人”,另外一条“女儿也传种”。这两条标语说得都对,尤其后一条。人种都从女人那里传过来的,没别的途径。

“呜哇哇——”,音乐响起来,自石亭那边。这个音乐是CD放的,类似大型文艺晚会的开始曲。我想下面该出主持人了。果然,一个女声用央视春晚的声调说:“各位领导、各位来客、女士们、先生们,大家晚上好!”

我一边往那边赶,一边在心里给她续下边的词:“中央电视台平顺分台下石壕支台春节晚会现在开始!首先宣读海外华人和驻外使领馆的贺电……”,但大喇叭里的女孩子说的是另一番话:“九月太行,是丰收的季节,苍山披翠,大地金黄……”很有文采嘛。我趋近石亭,见亭里坐几桌游客,服务员化舞台妆,穿性感纱裙往上端煮鸡蛋、烤马铃薯、炖鸡和柚子大的白面馒头。端烤马铃薯还用化戏妆吗?服务员眼角画进鬓里,如花旦一般。后来知道,她们是演员,兼服务员。

主持晚会的姑娘个子不高,没化妆,像城里人。她流畅地把太行山的人文地理介绍了一遍,宣布演出开始。服务员如仙女般手转扇子跳起舞来,伴奏带是央视经常放的大歌。仙女跳完,主持人又把吃的东西介绍一遍,是一些在其它地方吃不到的山货,诸如鹅卵石炒鸡蛋,清蒸南瓜苗,酱伴花椒嫩芽。仙女们换了另一身衣服,再跳舞。刚才是水红色短衣短褂跳扇子舞;现在是白裙搭青罗条,跳贵妃舞。主持人再上来,说:“哪位嘉宾唱歌?”一位游客大咧咧上来,用闽南话唱“敢拼才会赢”和普通话的“天路”。仙女们换短打扮,唱上党梆子。

这家伙,小山村热闹啦,音响师用最大音量放音,唯恐群山听不到。村民们都来了,安静地站在石亭下面观看。他们全神贯注,表情十分满意。这时候你就知道文艺的重要,它是心灵上的银铃铛,有人摇一摇,心里才满意。演出很快结束了(节目少),音箱发出深情的“难忘今宵”。主持人用央视的口风说:“难忘今宵,难忘太行,星光为我们指路,友谊是最美的琼浆。”音箱转放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

村民对主持人的文雅词语很满意,有人说话他们就满意,都是吉利话。苏格兰乐曲在太行山巅回荡,我问主持人是哪里人、演员来自何方?主持人告诉我,她是大学生村官,担任村主任,服务员和演员都是这里的大学生村官。这些女孩子来自长治、潞城、太原,她们在这里服务几年,可以留下,也可以考公务员,给加分。她们有警校生、矿院生和师范生。问年龄都是二十岁上下,刚刚来这里。我才来,已觉得雄浑的大山需要她们的漂亮衣服和容貌,这些活泼的小村官让太行山感受到了青春的感染力。

树的尽头

琴、乡下的门窗、板凳、寺庙里的木鱼,这些东西的前身是同一样东西——树。

它生长的时候,人们叫它树。树离开大地之后,叫作木头,叫黄花梨木大床,叫紫檀木棋盘,叫炒菜马勺的把。木头当年在树们的岁月里,身上长满绿叶,沾着露水,是鸟儿的家。当白箭的急雨斜穿而过时,树像顶着雨赶路。雨在树的脚下劈啪打出水花,树身像雨衣一样反光。树木奔跑,直到眼前出现一片野花。

树叶让树丰满,如同大鸟。树在树林里度过了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小时候,我家东面有一处锯木厂,每一天都传来电锯声,包括木头锯透后电锯发出的袅袅余音。我从三四岁就听到这种尖锐的声音,七八岁时,同家属院的小孩一起参观这个厂。锯出白茬的方型木料堆有三层楼高,让你产生幻觉,好像你变成一只蚂蚁仰视火柴盒里的火柴棍。院子里全是松脂的香气,松树的红色鳞片堆满地面。现在想,我老家一个小锯木厂里,半米宽、半米高、十几米长的松木方料竟堆积如山,这么粗的松树得长五百到一千年,这是何等富有啊!我长大再没见过这么粗的松木。五六个工人把松木的一头抬上操作台,工人用肚子顶着松木推向电锯,“滋——”,电锯怪声怪气地叫嚣,松脂香气愈发浓重。我觉得锯木的工人已患有成瘾性疾病,他们见到所有的树都想用肚子和肩膀顶向电锯,把浑圆的树变成白茬、有纹理的方料。离一垛垛的方料不远,是一条铁道线,木头从兹前往各地。

树不知自己身上哪一部分变成门。这一部分树变成门之后,成了一个家最重要的成员,它叫门,古语称之为户,替这家遮风挡雨。这家人每天用手摸到门,开门关门。门远离森林已经很久,绿叶和露水永不再来。门上有锁,安玻璃,没人再记得它曾是一棵树,是树身上的一部分。门上年轮的花纹被漆覆盖,花纹在漆的黑暗里回忆森林的绿荫。

有的树变成琴,只用一小块木料,制成琴杆和共鸣箱。琴是树最为文艺的出路,发表乐音并倾听乐音。在音阶的五个全音和两个半音的无穷组合中,琴身的木头听遍了人间苦乐。旋律使它们迷了路,忘记了森林的一切。不同的树让琴声明亮、幽怨、沉思、多情。用放大镜看木板,是无限穹庐,像蜂窝一样,藏着无数小共鸣箱。

木鱼是寺庙的法器。鱼日夜睁着眼睛,僧人以木雕鱼作成响板,取警醒之意,戒怠倦。木鱼的声音幽远、玲珑,是另一种梆子。树成了鱼之后,以声音在寺院的静水里游来游去。

树静夜阑

夜里的一切都美丽,我是说大地与植物。

假如搞不清中国画“墨分五色”的道理,要到黑夜的植物园揣摩。太阳收走白昼的七色,夜里还有光。从软弱的月亮上飘来的微光,把植物变成线描与版画的黑白插图。红花委屈得变成黑花与深灰的花,于是花也不怎么娇矜,转为娴雅。在夜里,植物们成为安静高贵的种族,用黑白灰穿插映衬,白天的喧闹与色彩争夺就此隐退。而我们,退化为缺乏色彩识别能力(锥状视觉细胞)的动物,如狗、鹿和老鼠。这样看东西更好,宁静柔和。而白日它们自然恢复色彩视力。

走在黑夜的植物园如看黑白电视,月光所照之处皆不真切,像涂一层毛绒绒的薄霜。它把水泥路照得太白,让人不忍行走,怕弄脏。在高大的植物中间,如皇太极陵树龄200多年的松林间,月光照不进来,却仍然看到许多东西,它们变了样。灌木像铁丝网,青苔像雨浇过的毡片,废砖如石,只有树还像树——它们像英雄,松树更像。杨树是没文化的功臣,连级;榆树是离休老英雄,抗战前的;松树是按剑待决的将军。只有柳树像女人,春天的柳树更像女人——撒魅力大网罩住天下男人。

植物园的夜里,周围深处似有歌声,听不清旋律和伴奏,如教友弥撒。是风穿过树叶蜡光的绿手掌吗?风吹过松树身上斑驳的盔甲,发出声音。风和月光梳理草的乱发。风在水面小步奔跑,留下鱼鳞般的脚印。我看不到松林的顶端,项端是一朵朵肃静的冠冕,它们仰望月亮,怀想清朝的旧情,想孝庄文皇后,一个善良的科尔沁女人,辅佐满清中兴。

在植物园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有些奇怪,啪哒、啪哒,不算好听。只有人或熊才这么走路。狗与猫均轻捷无声。我带着我的脚步声走过落叶,走到有灯光的地方。这么晚了,四处奔走的只有人类,鸟类树类早已安歇。

树木有梦

树在冬天惊讶着人的美丽,他们彩色的衣装使树显得粗伧。这是在北方。

树在冬季变成了身穿统一制服的士兵,青或褐都罩在乌蒙蒙的灰里。它们不知人类用了什么样的办法,仍然像夏天那么鲜艳。

树是冬天的穷人,叶子被秋天收走了,不知存到了什么地方,以后能不能送回来。夏季的泥土抢走了树的花朵,雨水把花瓣冲到远处,连鸟儿都找不到。

小鸟怀念绿荫,那里有许多秘密。鸟儿仔细观察叶子的手掌,为它们算命。许多叶子哗哗伸出手,让小鸟看自己的爱情线。

冬天只有人类美丽。他们在皮衣和羽绒服上佩以彩色的围巾和手袋,集中了好多花的颜色。他们在街上停下来,说话,然后笑。如果哪一株树这么鲜艳,也要笑,用树叶弄出声响。

街上,绚丽的小孩毛衣挂在两株树当中的绳子上,袖子在风里摆动,像跳舞。这是下岗女工卖的,批发价。树们不懂,这么好看的毛衣,为什么没有人买?它们已经挂了很多天,而且行人并不看这些毛衣,连小孩也不看。树惊讶,就像它们不懂什么是下岗一样。

然而,冬天的太阳很暖,树们抵御睡意是很难的事情——梦像天边的云彩一样悄悄走近。当鸟儿飞下来的时候,常被尖尖的树杈吓着,怕扎了自己的脚。再说,鸟儿也不喜欢挂在树梢上的哗哗响的塑料袋,比麦田的稻草人还吓人。鸟儿觉得还是在屋顶栖居比较好,包括大烟囱的铁梯和没有学生上课的教室的窗台上。树在暖日熏陶之下入梦,虽然它们不承认自己睡,说听到了卖菜人吵架的声音,但它还是睡着了。天太蓝,睁眼看一会儿就睡了。在梦里,它发现蚯蚓鼓鼓捣捣准备铲子和水桶,蚂蚁开会布置春季防汛。有两个小鸟在谈话:“我要用明年的桃花做一个最好的巢。”

桃花?哪里有桃花?树想睁眼看一下,但睁不开。

另一个鸟儿说:“我要用树上的露水嗽口,这样,有助于练习美声。”

树懵懵懂懂地想:这些鸟儿在做梦吧。当然,露水和鲜花都是好的东西,仅次于人类那些美丽的衣服。

水的身影

我住在牧民丹璧斯仁家里。天旱,花池子的蜜蜂都懒得飞了;玉米的个头长不足,叶子枯垂,像撕开的牛皮纸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