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冬晚年在香港,几乎不化妆,唯一的盛妆露面是有回朋友宴客,她在姚玉兰女儿的操持下,点了点粉脂,朝灯下一坐,静默端然,气场膨胀,华美清艳,恍如昨日。席间补妆,她还是用手指抹了盒子里的唇膏,再涂到嘴上--依旧是二三十年前的操作方法。有人写,正是在那样的场合,如此做法,才看出孟小冬的“不入流”来。
人近黄昏,在香港,孟小冬一个人住。和梅兰芳的华丽恋情,已经是泛黄的旧篇章,与杜月笙的相濡以沫,也成了身后的故事。她一个人度日,清简自然,穿着布旗袍,平底鞋,一个发髻挽在脑后,普通得好似街边买菜的老太太。她经常与朋友们聚会,赌马,也打麻将。麻将桌上,孟小冬也开玩笑,说:“现在香港都流行大胸美女。哪天能流行平胸的,让我这样的也能再赶个时髦!”天晴的时候,她也出去走走。只是,她不再唱戏。谁要跑到她家里说戏,问:“孟老师我唱得怎么样?”孟小冬永远说好。她不愿意得罪人。
后来到台湾,孟小冬租了个房子,也还是一个人住,靠着杜月笙留下的钱和当年自己的积蓄过活。麻将还打,朋友还是招待,她还学习英文对话,刻章,打拳,不亦乐乎……唯独戏,依旧不唱。连清唱都不唱。最后一次清唱,是在香港唱给张大千听,已经是天大的面子。尽管如此,“冬皇”孟小冬的名头,在戏曲圈子却照旧响亮,仿佛一个古老又神奇的传说。
有一次,有人问孟小冬:“您还预不预备唱啊?”孟答:“胡琴呢?”曾经沧海,繁华已去,何必再唱?最后一个给她拉琴的王瑞芝,也去世了。她落得平静。
20世纪30年代,孟小冬曾说,“要嫁就嫁一个跺跺脚上海滩也要震一震的人”。之所以要如此出嫁,不是因为虚荣,而是孟小冬名气太大,想要过平常日子,也只能如此。所以,晚年的平淡生活,也正是她心向的状态。据说孟小冬晚年很爱看电视,家中常常两台电视齐鸣,她学电视中人的声调表情,惟妙惟肖。熬至滴水成珠,孟小冬无须再向谁“献艺”,自娱自乐,足矣。
蔡康永在台北见过暮年的孟小冬。地点是仁爱路在地下一楼的鸿霖西餐厅。“长桌末端,坐了一位穿着灰色宽松旗袍的圆润老太太。”蔡康永写道,“当时听我爸说,孟小冬人称‘冬皇’,是当年京剧界第一坤生,我更是头晕,其实当时台北也有坤生演京剧,但那是戏台上的事,戏台上的人怎么会坐在餐厅里吃饭?我再转头看看老太太,想看出点‘冬皇’派头,但只记得望去一片影影绰绰,灰扑扑的,实在看不出‘冬皇’的架势。”
影影绰绰,灰扑扑的……人在台北,出街用餐,孟小冬还是不化妆。她不需要“架势”,也谈不上要“入流”或者“不入流”。
风流过往,红尘旧事,俱已不在。
来者不迎,去者不送,哪怕是女人最精贵的容颜。
孤傲的女子不用化妆,因为她并不需要再刻意给谁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