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四不知何事，依言照做。小二的左手背除了有些已经结疤的伤痕外并没什么特别的。冷四心中一动，看向小二瞬间平静冷酷下来的面容，“你是成元镇上那个嚷着要娶我妹子的小鬼？”
他那时并没注意这小鬼长什么德行，只记得踩了他一脚，现在经伊瞳一提才蓦地记起。微扬眉，“原来我竟走了两次眼。你就为这点事一路追来这里？”太夸张了吧，为一脚赔上一顿美食……真是怎么想怎么郁闷。
“不是。”开口答话的竟是冷无策，“他要杀的不是我们，只是认错人罢了。”他的目光转向小二，轻叹，“研柳，这么多年没见，难怪你不认识我了。”
小二一震。这样温煦淡雅的神情，轻柔如风的嗓音，无论如何……不会出现在那个人的身上！
“你真想不起吗？”
小二呆呆地看着他，目光渐渐恍惚起来。
他记得这样从容淡雅的笑容，记得这张永远苍白如纸的脸，记得这人满身鲜血毫无生气被丢弃荒野的情形。
久到几乎要遗忘的记忆一点点被掀起，小二晃了晃，“你是……纵月？”他极度怀疑而不确定地吐出两个字，然后小心翼翼地盯着冷无策，紧张的样子竟像是怕他——否认。
冷无策温柔浅笑，“我是。”
我是。
小二直直地瞪着他，冷无策坐在原位一动不动，任他打量。半天，小二眨了眨眼，嘴角一撇，下一刻——
他居然冲进冷无策怀里死命抱着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这唱的是哪一出啊？”冷四看得傻眼。
“小鬼果然是小鬼。”伊瞳无聊地敲着竹箸，为他的哭声伴奏。
研柳抱住冷无策不放手，竟哭得打起嗝来，一脸的眼泪鼻涕全往他衣衫上蹭。冷四终于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一把将他拎远搁在另一张椅子上，指着他红通通的鼻头警告：“再哭我就把这一桌子加了好料的菜全塞进你嘴里去，听见没有？”
研柳收住抽噎冷冷地瞪他一眼，显然根本不将他的话当回事。
伊瞳放下竹箸，悠然微笑，“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些菜里起码下了七种以上的毒，身为下毒高手的你应该明白如果同时中了这些毒，就算是有解药也是无济于事的吧？”
这次的威胁显然有效得多，研柳咬牙，恨恨地举起袖子抹去一脸泪痕。
冷四撇过头去，不忍再看一个男人泪光闪闪的样子，真的很恐怖。他向冷无策挑眉，“这个小鬼到底是谁？”
“研柳。”冷无策淡淡道，“孤骛门的第二号杀手。”
“当！”冷四的下巴敲在桌上，“杀手？！还是第二号？果然、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伊瞳也受了不小的震撼，由恶霸转小二，再由小二转杀手，真是精彩得一塌糊涂的人生啊，“那么排名第一的自然是孤骛门的少主莫纵雪了？”她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纵雪纵月，真是很有趣的巧合呢。”
天真地笑着，而排名第二的杀手居然糊涂到连要杀的对象也搞错，就更有趣了呢，“大哥刚刚说你杀错了人，那么你真正要杀的人是谁呢？”
“是纵雪吧。”冷无策道，“孤骛门已经毁了，你——还听他的话？”
“我没那么呆。”研柳低下头，摊开自己的双手，道：“我……有我自己的理由。”
“是吗？”冷无策若有所思地微笑，“研柳也有想要保护的人了啊。那么，你要杀我吗？”
“我才不要！”研柳立即激动起来，并且重复一遍：“我不会的！”
冷无策意义不明地笑了笑，“为什么呢？我并没做过什么值得你感激的事啊。”那个时候，自顾尚且不暇的自己确实没办法再管别人，就算会心有不忍，也只是一闪而逝的念头而已。
“但是你对我笑过。”研柳道，神情极度认真，“在孤骛门里，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会对我笑的人，我一直都记得。”
冷四再度吓掉了下巴，就因为这样？真是简单到匪夷所思的理由啊！这小鬼真是个杀手吗？怎么看都只像被人杀的料子，或者他的思想已经跟不上时代，现在杀手的感情都比较丰富泛滥一点？他低声咕哝：“不知道这小鬼如果知道大哥其实除了微笑根本没其他表情时会是什么感觉……”
“可是也许他并不在乎呢。”伊瞳接口，笑容甜美无邪，“有意或者无心都无所谓，他需要的只是一些可以触摸的温暖，就算是错觉也没关系。所以，在别人看来无足轻重甚至是可笑的事情，对某一个人而言却是重要到不可忘记呢。”这么说，四哥也许不会明白，已经尽力地解释，可是这种事情如果不是感同身受本来就是无法理解的。她，也不例外。
为什么伊瞳的表情——看上去竟是有些悲伤的样子？冷四皱眉，“你没事吧？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他欲言又止，神情难得地正经起来。
“呃？”心中一跳。
“这么——”冷四的眉皱得更紧，似在烦恼要怎么说。
“四哥！”
冷四蓦地变脸，嘻嘻一笑，“这么酸得掉牙的德行！”他向后倒在椅中，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一张俊美不可方物的脸很没风度地笑到变形。
“……好开心哪，四哥。你怎么就不怕——”笑容甜美无比的少女一掌拍在桌上，桌中央的翡翠芙蓉汤凭空跃起，直直撞向他嚣张之极的笑脸，“乐极生悲呢？”
“吓！”险险闪过，冷四的眼神闪了一下，这种招数，可不是武功很烂的人使得出来的呀。芙蓉汤平行飞出窗外，他侧头，却见冷无策恍若未见地在问研柳：“孤骛门现在的情形怎样？”
“全毁了。少主是趁着门主不在时下手的，谁也没有想到身为少主的他竟会背叛，所以除了当时正好在出任务的少数几个人外，其他的没一个逃得过。少主似乎只是单纯地想毁了孤骛门，而不是夺位。所以，他下手一点也没有留情。”
“果然……”雪，如果这么做能让你好过一点的话，那么我不反对。只是，由于“他”毁了我的一生，你也就要赔上一生的话——我，绝不允许。
“枫凛，你先带研柳回拂心斋去，他身子不太好，你路上要照应些。如果我回不去的话，他就算做你的护卫——”
“开什么玩笑！”冷四吓得跳起来，“我才不要跟这个蛇蝎心肠的小鬼凑一堆，哪天被害死都不知道！再说离孤骛门还有两三天路程，难保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眼神不好的杀手冒出来，我走了，你要出什么事我拿什么赔？”
“研柳不会对你下毒的。”冷无策摇头，眼神不知怎的有些奇异，“至于我的安全你不用担心，有伊瞳就够了。”
“伊瞳？”冷四了悟。他就奇怪，大哥怎会看不见？可是——他戒备地瞪向身旁的研柳，“你确定？”
冷无策知他所指为何，点头，“我确定。”
“那好吧。”大哥这么肯定，证明这小鬼对他确实没什么威胁。冷四看向伊瞳，笑得奸诈又怜悯，“亲爱的妹妹，多保重了。还有一开始被打断的事情，”他暗昧地挤了挤眼，“不妨继续，我会招呼人不要来打搅的。”说完拎起自听到冷无策的话后就一直处于呆滞状态的研柳快快乐乐地下楼走人。
伊瞳莫名其妙，“什么被打断的事？”
“没什么。”冷无策暗咳一声，脸上居然有淡淡的红晕。
可惜伊瞳没注意，她的心思转到另外一件事上，“你这么干脆地把四哥和那个小鬼全赶走，一点后路都不留，大哥，”她笑得虚弱无比，“你真是看得起我。”
冷无策微微一笑，“是我一直都小看你了才对。刚才那一招‘隔山打牛’化拙朴为灵动，巧妙地弥补了内力方面的不足，非高手焉能有此妙招？”
闷雷似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伊瞳收住要说的话，侧耳听了听，“咦，好像是朝我们这边来的——”
“哗！”珠帘被人扯下。大珠小珠如雨落，丁丁冬冬声不绝。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双手叉腰，横眉怒目地站在满地乱滚的珠子中，满头满脸的红红绿绿，眉心还画龙点睛地沾了片花瓣，恰如女子的点额妆一般。他的目光在一脸无辜的伊瞳与冷无策脸上来回梭巡，几欲喷出火来。半天，爆出一声怒吼：“说，那碗翡翠芙蓉汤是谁扔下去的？！”
三天后，傍晚。
“孤骛门——不，观？！”以为眼花的伊瞳揉了揉眼，“没错啊，真是孤骛观。堂堂杀手界第一组织建在茅山就够叫人意外了，没想到真身居然还是座道观。”难怪数十年来从没人找到过呢。
有……十一年没来过了吧。冷无策仰首望着那已有些破旧的匾额，眼睛像被刺痛似的微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