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像信鸽,一放全跑了,而是围着巢舍成群盘旋。养好了可一盘白,一盘灰,一盘紫。鸽哨传出钧天妙乐、和平之音,定能为‘人文奥运’添上最亮丽、最生动的一笔。”九旬的世襄亲书《关于奥运会放飞观赏鸽的献议》,正式呈交奥组委。谁都明白,老人想借奥运东风,托一把摇摇欲坠的鸽文化。
奥运开幕那夜,我守在电视机前,祈祷老人能如愿。终于,该放鸽了,那座叫鸟巢的盆子里升起的竟然不是翅膀,而是少女的纤纤玉手和声光烟幕……
张艺谋不愧导演天才。但整晚,我为一位老人黯然神伤。
一位被放了鸽子的鸽人。
在京这些年,我只在东城和高碑店——几片拆剩的平房区,邂逅过鸽阵。不多,大概一两盘的样子,飞得吃力,有些恍惚,很难配得上“翱翔”一词。这怪不得它们,到处高楼大厦,犹如石林中穿梭,怎敢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其实,我不希望它飞得更高、更远,北京的楼如雨后春笋,起得太快、太突兀,在空中找稳定地标是件难事,鸽子会迷路的。
翅膀在流浪。有翅膀的人被放逐。
世襄的鸽友们,那些“游手好闲”者,既买不起城里的房子,更撑不开水泥的天空。
如今,谁是天空主人?尘埃、噪音、尾气、高楼、机翼?
没了平宅院落、辽阔天庭,没了空气的清洁、幽静……也就取缔了鸽子的宿舍和道路,盘剥了鸽哨的释放空间和路人的仰望空间。
城市的飞鸟时代,真的落幕了?
除了那件事,还有什么能让人突然驻足,对着天空久久着迷?还有什么能让我们从生活中停下,养成抬望的习惯?
没了那件事,我们会不会变成一群只低头觅食、左刨右挖,只惯于在地上找东西的动物?
京都又要阅兵了,激动人心的机翼将呼啸着掠过天安门。你说,什么时候,京城的天上能随处可见鸽哨编队呢?
多物美价廉的事啊。无油耗,无污染,无惊扰。
15、荒野的消逝——兼致“哥本哈根气候大会”上的哭泣
我们没有创造这个世界,我们正忙于削弱它。
我们需要找到如何使我们自己变得小一些,不再是世界中心的办法。
——比尔·麦克基本
1
早上跑步,遇到件有趣的事:园子深处有一条僻径,两畔是大树和灌丛,少有人及,我跑过去时,一切正常,可原路折返时,忽眼前一晃,一条亮晶晶的丝拦住去路,我呆住,一只大蜘蛛正手忙脚乱,原来,趁我来去的间隙,它已在两棵树之间设下埋伏。我不敢惊扰这桩阴谋,在欣赏够了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后,我吹起口哨,绕道而行。
这给了我一天的兴奋。此后,我热爱起这个园子——此前我并不欣赏她过度修饰和文明的外表,因为在那种整齐的美之下,仍活跃着一缕野性的能量,使之每个瞬间都充满未知、偶然和动荡,尽管微弱、隐蔽,甚至被忽略不计,但在我心里,它已扭转了这园子的气质。
很显然,上述快乐并非源于邂逅蜘蛛,而是一份叫“野”的元素给的。这份“野”代表着一种诞生了亿万年的原始力量和生物激情,它在文明之外,在“时代”“社会”“人间”概念与内容之外。我亢奋的秘密在于:我撞上了大自然的力。蜘蛛要俘获的不是我,但等来的却是我,在它眼里,我和它是平等的野物——荒野的成员,我为突如其来的“平等”所晕眩……我被蜘蛛的逻辑粘住了,我被它邀请和一视同仁了,它奖励了我一个古老身份,一个和文明无关的洪荒身份……这是值得大声欢呼的。
当然,这有非分之想的成分。在北京这座大城市的腹部,向一座人工园子索取更多野趣,无论如何显得矫情。
2
这个细节还激起了我对“野性”的遐想。
何谓野性呢?为何人们一边毫不犹豫清剿着身边最后一抹野趣,一边又憧憬着“可可西里”“罗布泊”式的荒凉?
美国环境学家霍尔姆斯·罗尔斯顿说:“每一条河流,每一只海鸥,都是一次性的事件,其发生由多种力、规律与偶然因素确定……例如,一只小郊狼蓄势要扑向一只松鼠时,一块岩石因冰冻膨胀而松动,并滚下山坡,这分散了狼的注意力,也使猎物警觉,于是松鼠跑掉了……这些原本无关的元素撞到一起,便显示出一种野性。”我觉得,这是对野性最好的阐述。野性之美,即大自然的动态、偶发和未知之美,它运用的是自己的逻辑,显示的是蓬勃的本能,是不受控制和未驯化的原始力量,它超越人的意志和想象,位于人类经验和见识之外。
在北京,有一些著名的植物景点,像香山的红叶、玉渊潭的樱花、北海的莲池、钓鱼台的银杏……每年的某个时节,报纸电视都要扮演花媒的角色,除渲染对方的妖娆,并叮嘱寻芳的路线、日程、方案等细节。比如春天,玉渊潭网站的访问量就会激增,关于早、中、晚樱的花讯,像天气预报一样准。美则美矣,但这种蜂拥而至的哄抢式消费,尤其被人工“双规”——规定时间、规定地点的计划性绽放,再加上门票交易环节,使得这一切酷似一场演出……除了印证已知,除了视觉对色彩的消费,它不再给你额外惊喜。所以,这些风物我涉猎一次后,便没了再访的冲动和理由。
日子长了,诸景在北京人心目中,便沉淀为一种季节印象,甚至代指起了时间来,如很多文章开头会写:“当香山枫叶红了的时候……”“玉渊潭的樱花又开了……”这样的花开花落,呼应的是旧闻和经验,精神上往往无动于衷。
种植型风景,本质上和庄稼、高楼大厦一样,属人类的方案产品和预定之物,乃劳动成果之一。它企图明晰、排斥意外、追求秩序和严谨,如玉渊潭樱树,每一株都被编了号,依品种、花期、色系、比例,分配以特定区域、岗位和功能,总之,这是一套被充分预谋和策划的美学体系,像鸟巢升起的奥运焰火,其“盛世”颂语早就被一笔一画灌注在了火药配方里。一个人注视绚丽焰火和瞥见天际流星,感受截然不同,前者是工程之美,后者属野性之灿,前者你可以夸奖张艺谋,而后者导演是大自然,你无从感激,只会对天地油生敬意。
荒野的最大特征,即独立于人的意志之外,它和文明无关。
有一次,指导闽台合作的一档电视旅行节目,用我的话说,这是一个逃离都市的精神私奔者的系列故事。其中一期是云南,有一镜头:台湾主持人在路边摘了一朵花,兴奋地喊:野玫瑰!我说:你若能发现一朵“不知名的花”就好了。说白了,一个带观众去远方的背包客,我希望她走得再狂野和不规则一些,能采集到大自然的一点野性,能邂逅更多的未知与陌生,如此,才堪称“在那遥远的地方”。远方的魅力和诱惑,即在于其美学方向和都市经验之相反,而“玫瑰”一词,文气太重,香水味太呛鼻了,它顶多会让我想起情人节、酒吧或花店,它甚至扼杀想象。
3
我们眼中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呢?
对一普通人来说,环绕身边的,几乎全是人类自己的成就:城乡、街巷、交通、社区、学校、医院、规则、法令……其实,世上还有一种成就,即“大自然成就”:山岳、湖泽、沙漠、冰川、生物、森林、矿藏、气候,甚至人本身亦是大自然成就之一。遗憾的是,21世纪的人类,正越来越深陷这样的处境:我们只生活在自己的成就里!
这一点,留意下身边即证实,除了农田和牧场,几乎所有地表都像书封一样被覆了膜,或水泥或沥青或瓷砖,在北京城,你几乎凑不齐一盆养花的泥土,除了专职绿地,连一片自主呼吸的裸地都难找。这些年,蝉鸣稀疏,即因为大地被封死了,蝉蛹无穴可居,无地气可养。原生态的自然初象,在人类的主流栖息区,已难觅其踪。我们似乎总难遏制这样的欲望:在所有的自然成就之上覆盖以人类自己的成就!此游戏就像小孩子朝树上刻名字。比如乐山大佛、龙门石窟、泰山崖刻,比如高山索道、观光缆车、张家界肩扛的贺龙公园,也许人类清楚,唯自然才永恒,所以凿山劈崖、以石塑身,借大自然成就彰显自己的事迹。再比如发生在长江三峡、雅鲁藏布江、喜马拉雅、南北极乃至月球上的事……无非旨在“鬼斧神工”上加一把人类自己的斧子。
我们似乎坚定地以为,所有的自然成就皆为人类成就的基础和原料,皆为人类生产力的试验场。如今,绝大多数动物已进入人类——这种特殊动物的笼子或牧栏,唯极少幸运者仍栖息在纯粹的大自然成就里——而寄存这项成就的荒野,正愈发萎缩,逃往极度虚弱的边缘。“可可西里”即一个招魂的象征,它意味着远方、神话、美丽和寂静,也意味着孤独、凋零、诀别与尾声。
我想,人类也许还有一种成就的可能,亦堪称最高成就:保卫大自然成就的成就。
只是,留给人类建功的机会和时日,恐怕不多了。
4
飓风、雷暴和大雨已不再是上帝的行动,而是我们的行动。(比尔·麦克基本《自然的终结》)
有则电视广告,主角是一只快被淹死的北极熊。擅游的北极熊会溺水?是,因为无冰层可攀了,再过20年,北冰洋将成为北水洋,只剩下水,无情之水。科学家预测,按现今温室速度,乞力马扎罗的雪将在十几年后消逝,对这座伟大的赤道山来说,那抹白色披肩不仅是“在野”之美,也是神性象征。在我眼里,这悲剧不亚于马克思被剃了胡子,没了它,伟人的尊严和标识荡然无存,那会是另一个人,谁也不敢与之相认了。2009年10月17日,印度洋岛国马尔代夫上演了一场被称为“政治行为艺术”的悲情剧:总统纳希德和14名内阁部长佩带呼吸器,在6米深的海底举行了一次内阁会议。研究报告称,若全球变暖趋势不减缓,本世纪内,这个由1192座小岛组成的国家将被海水淹没。此举一个多月后,喜马拉雅山也上演了类似的一幕:出于对冰川融速的忧愤,尼泊尔总理与20多名内阁部长,戴着氧气罩,空降在海拔5242米的珠穆朗玛峰地区,不远处,正是各国登山者冲击峰顶的大本营。而几天后,在丹麦哥本哈根,在这届被称作“拯救人类最后机会”的全球气候大会上,一位斐济女代表在演讲中失声痛哭,因为她的家乡——那个以碧海蓝天和棕榈树著称的岛国,已四面楚歌、岌岌可危……
这些都是人类成就杀死自然成就的显赫事例,而隐蔽的个案,即每天发生在眼皮底下的常态细节:减损的湖泊、荡平的丛林、削矮的山头、人工降雨和催雪、被篡改结构和成分的土壤、时刻消逝的物种——就在人们热望大熊猫、藏羚羊、白鳍豚这些明星动物时,大量鲜为人知的生命体,正黯淡陨落。若有上帝,恐怕每天都忙于一件事:主持死难物种追悼会并敲响丧钟。
其实,在情感和审美上,现代人并非歧视自然成就,恰恰相反,人们酷爱大自然,像张家界的旅游口号即“来到张家界,回归大自然”(所以我对那个贺龙公园的创意感到惊愕),我们把离开自己的成就去拜谒大自然的成就叫作“旅游”。对于荒野,大家更是心仪,那么多人被野外观鸟、西域探险、尼斯湖怪兽、普罗旺斯传说、汽车拉力赛搞得神魂颠倒,甚至绞尽脑汁复制与虚拟,比如越野车“有熊出没”的图标,比如高尔夫和沙滩体育,其最大诱惑即在于提供幻相,让人误以为自己在野地里玩耍——即便伪造的“野”,也令人亢奋。
只是人类的另一种能量——物质和经济的欲望、征服和掘取的欲望、创造和成就历史的欲望、无限消费和穷尽一切的欲望——太强烈太旺盛了。这导致人们一边争宠最后的荒野,一边做着拓荒的技术准备;一面上演着赞美与愧疚,一面欲罢不能地磨刀霍霍。这种身心矛盾和精神分裂,情形上就像戒毒。
比尔·麦克基本在《自然的终结》中说:“我们作为一种独立的力量已经终结了自然,从每一立方米的空气、温度计的每一次上升中都可找到我们的欲求、习惯和贪婪。”
从“香格里拉”情结到“可可西里”现实,精神上的缥缈务虚与操作上的极度实用,自然之子的谦卑与万物君主的自诩……人类左右开弓,若无其事刮自己耳光。
5
在人类的世俗辞典中,“野地”一直被视为生产力的死角和“文明”的敌对势力。的确,肉眼望去,野地杂乱无章,不承载任何生计资源和经济利益,故人们一有机会即铲除它,像一个农民,瞅见庄稼地有杂草即不舒服,即欲拔之,这堪称“文明的洁癖”。该洁癖的后果,即我们的生活视线内,尽可有精致的绿地、苗圃、植物园,却不容忍一块天然野地。
人们常常将土地和野地混为一谈。土地是玉米、冲蚀沟和抵押生长的地方,而野地是自然的性格,是自然的泥土、生命和天气的集体和声。野地不识抵押,不识各种机构……贫瘠的土地可能是富足的野地,只有经济学家才会将物质的丰饶等同于富足。(阿尔多·李奥帕德《沙郡年记》)
是啊,该换一种更辽阔更积极的眼光看野地了。
当然,野地应有它正确的位置,尽量不要与环境美学和人类的文明体系相冲突。比如,若天安门广场故意留一块野地,我想,连最极端的绿色主义者都不会赞成,因为没有功能和意义。但若它出现在京郊的密云、怀柔或延庆,那价值可能性就有了。
从北京的中央商务区出发,向西南开车不到两小时,即周口店猿人遗址。“北京人”头盖骨化石即发掘于此。在那儿,你会用肉眼确认一个教科书上的事实:野地才是人类的故里。繁华的北京,连一根杂草都难找的都市,可几千年前,它有个野性的名字——“蓟”。何谓“蓟”?《本草纲目》有记,一种叶齿锋利的野草。我个人以为,承认自己是猴子变的,承认自己是大自然的成就,深信并时常念叨这一点,对人类的精神和伦理成长很重要。我略感遗憾的是,周口店只给祖先保留了洞穴,却没有一片真正的荒凉与之匹配。山洞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猿人故居,不如说是考古车间,你觉不出原始空间的荒凉、祖先的体温和气场,原因即周边缺少野地,或者说野得不够,使它和文明之间缺少一堵天然屏障,现代元素的干扰太多了。其实,中国最具现代性的都市,若毗邻一片相对纯粹的荒凉,无论从景观美学还是生态记忆上看,这种映衬和互补,都是一种优秀的环境理念和追求——自然成就与人类成就的珠联璧合。
6
我以为,野地有两种:乡野和荒野。
那种小额的、与文明为邻、可接纳人类考察和访问的野地,谓之“乡野”。乡野有个重要的美学功能,即它可成为城市文明的镜像——就像一个异性伙伴,作为距人类成就最近的自然成就,它能给人带来异体的温暖、野性的愉悦、艺术激励乃至哲学影响。
这些山脉的能量不仅流注到我们的物质生命中,也流注到我们的精神生命里。这湖边的荒野上,既有我的孤独,也有我与自然的互补。个人在荒野中最负责任的做法,是对荒野怀有一种感激之心。(霍尔姆斯·罗尔斯顿)
我们生于一个野蛮、残忍,同时又极美的世界。我珍视这样的渴望,即有意义的成分将居主导,并取得胜利……有这么多东西满溢我的心:草木、鸟兽、云彩、白昼与黑夜,还有人内心的永恒。我越对自己感到不确定,越有一种跟万物亲近的感觉。(卡尔·荣格)
我想,这种“跟万物亲近的感觉”,即重新确认自己属于大自然——把自己送回去,把精神和骨肉送回大地子宫——唤醒生命的本来面目和自然身份——进而与世界团圆的感觉。相反,一味推崇人的社会属性和文明高位,犹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会导致生命与母体在灵魂上失散、人与万物在精神上脱钩。
那么,何谓“荒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