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世界会变成怎样的呢?许多年前,朋霍费尔预言说:“在文化方面,它意味着从报纸和收音机返回书本,从狂热的活动返回从容的闲暇,从放荡挥霍返回冥想回忆,从强烈的感觉返回宁静的思考,从技巧返回艺术,从趋炎附势返回温良谦和,从虚张浮夸返回中庸平和。”
这是很乐观的憧憬,但愿别辜负它。
问:近年来国内兴起了“国学热”“诸子百家热”,从央视的《百家讲坛》到各种出版物,从传媒到民间私塾和国学课程,您怎么看?您对诸子经典是什么价值判断?
答:相关话题,我前面好像提到过一点。
单就国学,我觉得不是什么坏事,国人需要精神秩序和资源,心灵上也有一种要和当代拉开距离的冲动。面对社会生活的复杂性、价值观混乱和人生游戏的诡秘,很多线索和逻辑要厘清,大家需要一点答案和佐证,需要几句朗朗上口的话——好让游荡的精神有所搭乘。我们自己虽有思考,也有私下的答案,但毕竟太孤独了,我们的精神和答案都太孤独了。我们需要和某种遥远的事物相遇,从而对自己的判断更有信心。我有一篇刚写完的文章,叫《你在古代有几个熟人》,说的大致是这意思。
我床头常放一些古人的书,我喜欢看《诗经》,觉得它有点像那时候的社会新闻或副刊故事,它写得很老实,接地气,不装,不端着,很松弛。读它你觉得心很安静、很自由。我也喜欢明清小品,那时说话和现在有点像了,很随意,也不端着,且笔墨不再那么俭,体量宽松了,像穿睡衣的感觉。
对诸子经典的价值,我说不好,缺乏深入研究。我认为古代书写有特殊性,用字非常省,别忘了人家是用竹简刻字,字库数量也有限,这使得每个句子都变成了一个富饶的信息库,潜量和潜能特别大。当一个人说话比较多的时候,信息趋于晴朗,但寓意减少,同时会出错。但当我只说一句时,此话的可阐释性、内部空间就特别大,所以你会发现,古人那几摞书简,简直成了聚宝盆,可供无限地挖下去。每个时代和个人都可据自己的需要和精神倾向,生产附加值……就像《红楼梦》出来个“红学”一样,那是立方级的信息倍数。
先人一句话,10个后人会讲出10个意思。我看今人讲圣贤,更多感受到的是时代的精神需要,缺什么,就打着灯笼去找,总能找到的。其实,古代社会的复杂性,无论政治格局、社会信息、生活游戏和逻辑,都大大简化于今天,你要用它的智慧破解今天的复杂,我觉得不对称。所以在我看来,与其膜拜诸子的深刻,不如欣赏彼时的天真和精神的纯美。你不觉得孔子很天真吗?天真也是伟大啊。
我们今天丢的贵重之物里,有一件就叫天真。
先人很了不起,他用天真造了一部天书。当然,你不妨把它读成深刻,读成权威。他们的书都是有气场的,如光风霁月,能激发后人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置身其中,如同沐浴,心灵在洗澡。
至于《百家讲坛》,我觉得就是一档节目吧,不用太费心思琢磨其背后。它在既往选题和风格上搞自我繁殖,是因为尝到了甜头,而且被允许。它想突破,但可能不被允许。我常在吃午饭时把它当收音机听,但它有个毛病,就是太啰唆,它把目标人群设计得太低,且耐性太足。
对电视讲坛的未来,我倒有一点期待,那就是像旅美学者林达夫妇的那些书,能变成讲稿就好了。那时,我将为它鼓掌。
18、我们不是地球业主,只是她的孩子
问:您是怎么理解“世界”的?我在2009年第5版《现代汉语词典》里查到的解释是:“世界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一切事物的总和。”同时,我想起了2008年一句广告词,“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我认为这话有问题,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历史和价值观,不可能是不同的人睡在不同的床上却做同一个梦。您怎么看?
答:“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若这个梦想指的是普世价值,即人类社会共同承认且有义务履行的一些基本权利和保障,像《世界人权宣言》《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等内容,那我觉得你的疑问有问题。若非,那你的话有道理。
同时,我认为前半句也不该只是人对人说,而应是人对万物说:我们是同一个世界。
世界是谁的?是人类自己的吗?我写过的一篇文章,《消逝的荒野》,其中我表达了一个观点:世界有两部分,一个是文明,一个是荒野。或换个说法,一个是人类自己的成就,一个是大自然本身的成就。虽然人类也是大自然成就之一,但为言说方便,我把它剥离了出来。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只生活在自己的成就里,世界彻底变成了人间,荒野消逝了,地球上的一切都成了人类眼中的“资源”和“使用价值”。人类和万物一样,只是宇宙的过客,是逗留者和借宿者,我们不是地球的业主,只是她的孩子,是她养大的……人类应学会谦卑,应承认占了很多不该占的地盘,消耗了很多不该消耗的东西,应向被剥削的生灵道歉并从此发誓节俭。
我们的文明、法律、伦理和所有引以为荣的特征,都只是在人类内部才生效,一旦越过物种边界,人人都变成了纳粹,残暴、贪婪、自私、一切恶的欲望都大张旗鼓、淋漓尽致地释放……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可大谈人权自由善良,像个圣人,可一旦面对非同类,就什么顾忌都没了。比如用在牲畜身上的做法,痛不欲生的激素药、瘦肉精,宰杀时的灌水、酷刑,堪称“无恶不作”,可在人世评价中,他们都是“好人”啊。
世界被改造成了不折不扣的“人间”,连极地和喜马拉雅山都不放过。那个最初的“原配的世界”,一点点影子和痕迹都看不到了。
我个人的世界观倾向于一种“大地伦理”,即人和万物共享世界,把道德的范围扩大到所有物种,对供养自己灵与肉的一切,报以谦卑、爱和感恩。这有点像印第安人的信仰,也接近史怀哲的生命观,半个多世纪前,这位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就说过:“除非人类能将爱心延伸到所有的生物上,否则人类将永远无法找到和平。”他是针对西方狭隘的人权世界说这番话的。
我对一个朋友说:表面上每个人都爱自己的孩子,孜孜以求孩子的未来,实际上,这代父母是最自私的,他们决心把一个怎样的世界交付后代呢?天天挥霍、毁坏、透支各种资源,河流、大地、土壤、饮用水、森林、矿产、能源、海洋乃至气候,除了亿万吨的垃圾,压根没准备给孩子留下什么。所谓的爱,在一对父母和嫡亲子嗣之间是真实的,但论及所有父母和所有孩子的整体关系时,则荡然无存。你知道,资源越有限,竞争越残酷,说不定将来,连新鲜空气都要像纯净水一样装进袋里当商品了,谁有钱谁就多吸几口。难道我们今天对孩子所有的期许,对其学业和智力的督促,就是指望在日后的生存大战中,自己孩子能比别人优先享受那袋空气吗?
其实,谈环境危机已不能再用“忧患”一词了,它已经到来,且非常严重。国家环保总局副局长潘岳曾公开在一个论坛上讲:“我们一直说要搞好环境造福子孙后代,但实际上已是我们这代人能否安然度过的问题。”我觉得,这是一个有良知的发言。潘先生还举出一堆数字:半世纪以来,中国可居住土地从600万平方公里减少到300多万平方公里;1/3国土被酸雨污染;主要水系的2/5已沦为劣五类水;45种主要矿产15年后将只剩6种……
这仅仅是中国,世界呢?
最近看哥本哈根大会,越看越悲凉、悲愤、悲怆。人本位的自私、地缘的自私、政治的自私、集团的自私,无耻到露骨。总之,我觉得,人类无法靠技术、科学和生产力拯救这个世界,挽救自己的岌岌之危,人类必须改善自己的伦理,修正自己的信仰,舍弃“人类中心论”的私欲立场。
19、“科学”“真理”……这些词杀伤力很大
问:您是怎么理解“科学”的?
答:我觉得应厘清这么几样东西:一个是“科学”,一个是“伪科学”,还有一个是“非科学”。
我们在表达一些看法时,常不自觉地使用一元论:科学和反科学。非此即彼,水火不容,且惯用“科学”作棍棒去打压异己,比如革命时期和极左年代,“科学”就在阶级斗争、党派斗争、路线斗争、思潮斗争中战功赫赫,大放光芒。其实,科学若有一个对立面的话,不应是“反科学”——世上根本就没有“反科学”,而应是“伪科学”,即以科学面目出现的不科学之事。至于“非科学”,人家根本就没自称科学,和你论不到一块去。若你非要把异己和另类都树为敌人,那没办法,你太好斗了。
若坚持狭隘的斗争哲学,就永远没法理解更多、更辽阔和优美的事物。比如对宗教、伦理、信仰、美学、艺术、想象力,你怎么能用“科学”尺度?与科学是风马牛啊,人家的真正身份是“非科学”。我一直提倡价值观的宽容和多元论,只有价值观宽容了,生命才有弹性,思想才能解放,精神才能舒适,社会才能和谐。
我们国家历经太多的意识形态恶争,主义、思潮、路线、阵营、派系,吵得天翻地覆,斗得奄奄一息。我们必须把斗争思维压缩到最小最小的领域,直至完全取消。我们要学会宽容、和解,要微笑着看待多元世界,如此我们才能富饶,才是一个精神自由的民族。否则,我们的误解力就永远大于理解力,我们和世界的“冷战”就不会结束。
在民间,我发现一个现象,很多基督徒在传福音时,常以“科学”的名义或论据证明上帝的力量,其实大可不必,信仰和科学不搭界的,那是唯物论的毛病。
问:小时候老师跟我们说过这么一句话:追求科学的过程也是在追求真理。您认为在当下,它依然有效吗?
答:在斗争哲学阴影重重的中国语境里,像“科学”“真理”这些词都意义非凡,杀伤力很大,都太朗朗上口、掷地有声了。所以,我不太喜欢用这些词,一旦用不好,很容易误伤什么。
前面说过,我曾专门写过一篇《保卫语言》,因为我一直觉得,斗争年代和“文革”结束后,我们的政治文化和社会生活要想健康起来,必须清理两个废墟,一个是语言废墟,一个是价值观废墟。我们身上的积垢太多了,有害语言和逻辑太多了,就像蔬菜上的农药残留,你得反复清洗,反复晾晒。我们要学会用健康、清洁的语言说话,我们要扔掉一些概念,同时还原一些概念。语言的正确,才能带来行为的正确。
单就你的那个说法,我觉得若限于纯粹的科学领域,是对的,科学就要求真。但“科学”“真理”别和意识形态有染,别进入政治话语系统,一出界一越位即出乱子,即有成为工具和武器的危险。你刚才的话在科学领域是对的,但千万别说出“追求科学就是追求正义”之类的话。我宁愿把“科学真理”当成一个相对专业的技术词汇。严格地讲,“科学”是个中性词,科学也有伦理,一个专业成就很高的科学家未必有好的伦理,像当年很多为纳粹效力的德国科学家,在自己的领域内,他们很优秀,孜孜以求专业真理,但同时也把希特勒的话当成真理。而爱因斯坦之伟大就在这里,他不仅科学上伟大,精神上也伟大。你翻翻《爱因斯坦文集》,他一生思考了多少人道和人权问题?参与过多少正义的思想行动?难以计数!他不仅追求科学上的真,还追求社会正义和灵魂事业。
20、我是个做减法的人,害怕复杂
问:您有宗教信仰吗?生活中您是个怎样的人?
答:我个人暂时没有。至少目前看,我的精神体质好像不太适合,我主观上有执拗和任性的东西,自我意识比较强,这样一来,对外来的权威就难免有所抗拒。比如,我很难向什么跪拜,精神上的虔敬可以,但身体和仪式上不行,我会有压迫感。我比较难直接领受一套天然的教义和设计好的东西,可能缘分还没到吧。但同时,我又觉得自己是有宗教情怀和崇高心理的,我曾用一个词形容它,叫“宗教感”,由它替代教义或严格的神。我内心始终洋溢着一些和信仰有关的热量,但不管涨得多满,我都不喜欢被彻底占领,尤其被单一占领。
生活中,我是一个理想者和浪漫者,喜欢天真的东西,喜欢儿童、草木、鸟、虫鸣、星空、田字格,喜欢墙上的粉笔画……我有不错的思考力,但生活中我常放弃思考,一点不投入智力,只用天性、热情和本能,这常给我带来些麻烦,比如吃亏上当受骗等。我不爱研究,讨厌学习,虽然我的文章常给人以深刻的假象。有朋友说我“表情哲学,内心童话;思想敏捷,性格笨拙”,我觉得差不多。我想摆脱一些东西,从而亲近一些东西。我喜欢给生活做减法,小时候算术课就喜欢减法,你知道减法本身有“偷懒”的含义,我不爱用功。记得高考结束当天,下着雨,书包带突然断了,掉进水里,我瞅了一眼,连书带包都不要了,我发誓不再让考试面对我。你知道,我当过老师,很不称职的那种,我拒绝监考,“监视”是我本能上反感的一个行为。我厌恶评比,甚至躲避评价,包括每次新书出版,我总拒绝“研讨会”“发布会”,人家出版社是好意,只是我不领情。从小看大吧,凡复杂的东西都让我恐惧。
无论社会空间如何、个人境遇如何,我都会对生活投出一个信任票。无论我表达了多少对世界的焦虑和不满,但一转身,就恢复成一个孩子的任性和简单。我喜欢海明威的那句话:这世界很美好,值得我们去奋斗。
尽管这是一个自杀的人说的。我觉得他是身体自杀,不是精神自杀。海明威是个很注重身体的人,身体成了他的障碍。
问:最后一个问题,它和这部纪录片的名字有关,叫《需要》,当下你最需要什么?
答:不说需要,说希望吧。我希望我们的大自然完整一点,我们的人间秩序完善一点。人间的事,有可能慢慢扶正;但大自然,很多损失是不可逆转、不可再生的。我不久要出一本新书,曾拟过一个名字,叫《古典之殇——纪念原配的世界》,表达的就是离别之意。
其实人没那么多需要,我需要明天晴朗一点,阳光多一点,我要去家附近的公园跑步,看看那些不听话的麻雀……
问: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