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何时能把自己送回去呢?还回得去吗?
4、人生被猎物化
你说,那“人造鸡蛋”是咋整的?那烂皮鞋咋就煮成了胶囊和果冻?你说,谁第一个想起用甲醛喂海鲜的呢?你说,怎样让王八仨月长一年的个……他们咋就这么聪明、化学使得这么好呢?
人人都是发明家、魔术师,人人被逼成了质检员、化验工。
这是个人人成精的时代。
你不精,就会被精吃掉。
我想起了唐僧肉和《西游记》,里头最缺的是人,最盛的是妖。
人生,被猎物化,被拖进了丛林。
人人自危,人人忧愁,随时随地欲和全世界斗智斗勇。
人人过着一种防御性生活。人人都在挖战壕,筑工事,然后跳进去。
这种苦力,这种为假想敌实施的备战,让人生元气大损,奄奄一息。
这不是生活,这只是紧张地准备生活。
生活和准备生活是两回事。
不是肇事者,就是受害者和潜在受害者,无路可逃。
村里人在小河边琢磨红心鸭蛋。城里人在车间里配制婴儿奶粉。
皆绞尽脑汁,皆茅塞顿开,皆肆无忌惮。
正像歌里唱的:大家一起来,一起来……
这是个怎样的循环?怎样的生存共同体?怎样同归于尽的游戏?
我们的底限在哪儿?这筐还有底、还能盛东西吗?老祖宗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有人听吗?
有谁暴喝一声“停”——让大家都罢手?
想起电影里常有的一情景:彼此给对方酒里埋了毒,又笑盈盈举杯邀明月,自以为聪明,自以为笑到最后……
他妈的,天真哪儿去了?
5、乡下人哪儿去了
私以为,人间的味道有两种:一是草木味,一是荤腥味。
年代也分两款:乡村品格和城市品格。
乡村的年代,草木味浓郁;城市的年代,荤腥味呛鼻。
心灵也一样,乡村是素馅的,城市是肉馅的。
沈从文叹息:乡下人太少了。
是啊,他们哪儿去了呢?
何谓乡下人?显然非地理之意。说说我儿时的乡下。
70年代,随父母住在沂蒙山区一个公社,逢开春,山谷间就荡起“赊小鸡哎赊小鸡”的吆喝声,悠长、飘曳,像歌。所谓赊小鸡,即用先欠后还的方式买新孵的鸡崽,卖家是游贩,挑着担子翻山越岭,你赊多少鸡崽,他记在小本子上,来年开春他再来时,你用鸡蛋顶账。当时,我脑袋瓜还琢磨,你说,要是欠债人搬了家或死了,或那小本子丢了,咋办?岂不冤大头?
多年后我突然明白了,这就是乡下人。
来春见。来春见。
没有弯曲的逻辑,用最简单的约定,做最天真的生意。能省的心思全省了。
如今,恐怕再没有赊小鸡的了。
原本只有乡下人。
城市人——这个新品种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们擅算术、精谋略,每次打交道,乡下人总吃亏。于是,进城的人越来越多。
山烧成了砖料、劈成了石材,树削成了板块、熬成了纸浆……田野的膘,滚滚往城里走。
城市一天天肥起来,乡村一天天瘪下去,瘦瘦的,像芝麻粒。
城门内的,未必是城市人。
城市人,即高度“市”化,以复杂和厚黑为能、以博弈和争夺见长的人。
20世纪前,虽早早有了城墙,有了集市,但城里人还是乡下人,骨子里仍住着草木味儿。
古商铺,大清早就挂出两面幌子,一曰“童叟无欺”,一曰“言不二价”。
一热一冷。我尤喜第二幅的脾气,有点牛,但以货真价实自居。它严厉得让人信任,傲慢得给人以安全感。
如今,大街上到处跌水促销、跳楼甩卖,到处喜笑颜开的优惠卡、打折券,反让人觉得笑里藏刀、不怀好意。
前者是草木味,后者是荤腥味。
老北京一酱肉铺子,名“月盛斋”,尤其“五香酱羊肉”,火了近两百年。它有俩规矩:羊须是内蒙草原的上等羊;为保质量,每天仅炖两锅。
某年,张中行去天津,路过杨村,闻一家糕点有名,兴冲冲赶去,答无卖。为什么?没收上来好大米。先生纳闷,普通米不也成吗?总比歇业强啊。伙计很干脆,不成,祖上有规矩。
我想,这规矩,这死心眼的犟,即“乡下人”的涵义。
重温以上旧事,我闻到了一缕浓烈的草木香。
想想乡下人的绝迹,大概就这几十年间的事罢。
盛夏之夜,我再也没遇见过萤火虫,也是近些年的事。
它们都哪儿去了呢?露珠一样蒸发了?
北京国子监胡同,开了一家怀旧物件店,叫“失物招领”,名起得真好。
我们远去的草木,失踪的夏夜和萤火,又到哪儿招领呢?
谁捡到了?
我也幻想开间铺子,就叫“寻人启事”。
或许有一天,我正坐在铺子里昏昏欲睡,门帘一挑——
一位乡下人挑着担子走进来。
满筐的嘤嘤鸡崽。
6、我是个移动硬盘
你不敢不信,世上每条信息都关乎着你。
看那些人,那些手执一叠报纸、眼瞅滚动屏、拎着电脑包、神情焦灼、行色匆匆的人……我觉得像极了一块块移动硬盘,两条腿的信息储存器。
大街上,地铁里,硬盘们飞快地移动,蚂蚁般接头,随时随地,进行着信息的高速传播和消费:交换、点击、复制、粘贴、删除、再点击。
浏览媒体,不是因为热爱新闻,除了借别人娱乐一把,最吸引我们的是政策信息、理财信息、防骗信息,我们要知道世界复杂到了什么程度,又繁殖出了哪些新游戏,骗子的即时动态和战术特点,应对策略和自卫工具……每条信息我们都舍不得漏掉,生怕与自个儿有关,生怕麻烦找上门来。
我们被浩瀚信息所占领,成为它的奴婢,成为它永无休止的买家和订户。
我们不敢舍弃,不敢用减法,我们担心成不了一个合格的当代人。我们害怕吃亏,哪怕一丁点,害怕因无知而被时代废黜,害怕在智商比拼、脑筋急转弯中败下阵来,我们害怕沦为社会攻略的牺牲品。要知道,这是一场智力博弈大赛,一场算计与被算计、榨取与被榨取的战争。有人在抵抗,有人在冲锋,有人喊缴枪不杀。剩下的空当,大伙在群商,在学习和演练,在道听途说、摩拳擦掌。
我们需要假定人性是恶的。
我们有无数敌人和假想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水涨船高,日新月异……你的信息系统要时时更新,防毒软件要天天升级。
楚歌险境,要求你全副武装,要求你全面专家化,用《辞海》般的知识量装备人生。咱们的导师就是食品专家、质检专家、防伪专家、理财专家、维权专家、犯罪学专家。不理睬,或鄙夷人家的滔滔不绝,你即有沦为受害者之虞。
逢新政和条例出台,我们更不敢怠慢,要抢先熟悉规则,要在新格局中抢占有利地形,至少不吃亏,免做“击鼓传花”的最后一环和垫底人群。
一个狩猎的时代,即使你不想当猎人和猎狗,即使你不习捕猎技术,也要苦练逃跑本领。《天龙八部》里的段誉,虽不懂搏击,但凭一套反迫害技能——“凌波微步”,竟也毫发无损。
信息像蜘蛛,像鼠群,人生像仓库。
空间被它霸占,时间被它噬碎,心力被它耗尽。
表面上,人人参与社会机器的庞大运转,但无一是主人,皆奴婢和下人。我们越来越成为自己工具的工具了。
我们的课程太多,作业太重。
我们无休止地准备生活,然而生活迟迟没有开始。
像一个永远留级的学生,等不来毕业,等不到卸下书包的那一天。
现代人死于累,死于心绞痛,死于童年的消逝。
谁设计了这样的生活?谁捏造了这样的共识?
想想古代,那会儿灵魂和肉体多轻盈啊。无论时间、空间,都有辽阔的场子、足够的宽松和僻静。古代的最伟大之处在于,它收养了一大帮精神松弛的人,比如真正的游手好闲者,真正的隐士和散人,且总有生动山林,供之随心所欲使唤。
何谓自由?
我觉得,大概即一个人能决定哪些事和自己有关或无关。
7、生存在当代截面上
傍晚,沿故宫外河沿,遛弯。
蓦地,一群念头像蚯蚓纷纷钻出来:你说不才百余年嘛,人间咋就弄成了这模样?多少千年秉承的东西,到这儿就突然拐了弯,改了辙,换了理……秦汉的月亮还挂在那儿,但眼皮下已面目全非……你说,那和珅要是哪天醒来到王府井转转,会怎样表情?屁股冒烟的车在他眼里会不会是骡马新品种?
一个汉朝人和一个明朝人,对调一下位置,也能活,眼前景象和风物不至于太陌生,生存内容和规矩也差不离儿。但一个古人若来到今天,恐怕呆若木鸡,腿都迈不开了。
现代生存的复杂性,足以让最聪明的古人变成白痴。
那么,我们能适应几百年后的世界吗?
难说,于之而言,我们也是古人。
由此想到一个逻辑:生活,从前不是这样子,未来也不是这样子,仅仅现在,只有今天,才是今天这样子!那么,我们正如火如荼的所有游戏,政治、经济、文化、伦理、标榜、时尚……一切一切,皆当代截面上的可怜风景,皆历史的散曲儿——弹指间,即吟罢作废,形同儿戏,犹如舞台上古装戏的热闹。
后世看我们,若今生看古人。
想到这儿,我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象很滑稽:立交桥,红绿灯,广告牌,刹车线,广楼巍厦,大屏幕上的股市盘和周杰伦……
它们并非从来就有,也不会永远有。我所知的是:一切偶然,一切疾匆。
想起莎士比亚对时代的嘲讽:“充满了声音和狂热,里面空无一物。”
那么,时间深处有没有更牢固和可靠之物?于人生而言,哪些元素更值得亲近和秉持呢?
我想,若一个人更多地和“经典”“永恒”打交道,而非仅滞留在当代截面上——只厮磨于时代游戏,那么,其人生也就倾向了立体,趋于饱满,有了更多的安全感和归巢感。如此,你栖息和消费的即仅非当代,而是整个人类家园和丰饶的历代菁华。无形中,你的“一辈子”与人类的“一辈子”,即有了某种精神和美学的联络,即有了更大的资源和背景支持,即不枉世间走一遭。
因为你上下通了,你和底座有了关系,仿佛枝找到了根。否则,人生即显得矮、薄、单,有点轻,有点亏。像无土栽培的花。
何以称得上“永恒”和“经典”呢?
我想,这大概算一个办法:在天堂或地狱,当你遇见一个宋朝人或元朝人,若你说的他能懂、他说的你也懂,那这个事就是永恒的。比如说天气、煮茶、下棋,比如说音乐、书法、爱情……否则,即当代截面上的,昙花一现,靠不住。比如你说向雷锋同志学习,说北京行车单双号,说华尔街金融风暴,人家就听不懂。
以上例子算玩笑,但思路是认真的。
我突发奇想:你说,人间是否已无须大刀阔斧地生产和改造,只需修复与还原即可?比如还原水、空气、山林,还原房屋和街道的宽松,还原人生的醉意朦胧和晨暮散步,还原事物的本来面目和古老秩序?
我怎么动辄念叨古时候呢?
大概,它意味着游戏之单纯、程序之简明,意味着一种悠闲、朴拙和谦卑的生存精神。
它让人活得省心,省劲。不复杂,不折腾。
至于古代的利益争斗和营生哲学,和现代比,简直童话水平。
看看那些成语吧,什么郑人买履、掩耳盗铃,什么草船借箭、蒋干盗书……真是可爱至极,憨厚死了。
连《周易》和孔子的深邃,都透着婴儿般的清澈。
变和巨变是一种意义,不变和少变也是种意义。
在追求“变”的同时,我们有无智慧收留一种“不变”,养护和传递一种“常在”呢?我们有无能力打通并维系一种“过去、现在、未来”的联系呢?并充满敬畏和喜悦地活在这样的秩序中,享受由“完整”“安宁”带来的好处?
8、你被逼成你的对立面
这是个处处栏杆的时代。
所谓奋斗,即跨栏。像袋鼠那样,像刘翔那样。
国人有理由、有实力成为障碍跑赛的世界第一。
你想两耳不闻窗外事、蔽帽遮颜成一阁,想得美。你不折腾,世界来折腾你。打个比方,你说一见数字就头疼,不理财不炒股不听政,好,利率天天跌,物价天天涨,所有迹象都显示,你牙缝挤出来的那点钱将沦为废纸,你还坐得住吗?比如,你不想打官司不想维权不想投诉谁,可你每个人生行为几乎都会遇到麻烦和挑衅,怎么办?再比如买房,开发商即你的天敌,为对付这个不可一世的敌人,你要请多少知识当幕僚,聘多少信息做高参啊,你要硬硬长出多少心眼,借鉴多少人的前车?
无论你再单纯,再想过省心日子和简易人生,末了,都会被逼成你的对立面。
吊诡的社会,逼你复杂,逼你猜疑,逼你斗争,逼你一手执矛一手操盾,一个都不敢少。
前几天,媒体说了个事:俩小伙子,瓢泼大雨中见地上一沓钱,打110后原地站了一小时,既不敢拔腿走,也不敢弯腰捡,结果人和钱全淋透了,直到警察姗姗来迟。问究竟,答“守护现场”,怕“万一说不清”。小伙子可爱可敬,只是“怕”得让人费解,既非交通肇事更非犯罪凶案,何来“现场”之忧?可仔细一想,真是杞人忧天吗?此前关于拾金不昧、见义勇为反被当事人讹缠的事还少吗?
就这样,道德被逼成了“有限的道德”。
勇敢成了“战战兢兢的勇敢”,善良成了“心有余悸的善良”,高尚成了“如履薄冰的高尚”。
(事情的后来是,媒体公开报道后,当地警局拥来一大堆认领者,且都说得有鼻子有眼,时间、地点、钱数,和新闻里讲的都一样)
某日,我在网上浏览到3份讯息。
一份网帖,《快被准生证逼疯了,我要办假证》。大意是——
怀孕4个月了,老公是北京户口,我是安徽户口,咨询街道办,答可在北京领准生证,但要女方的初婚未育证明。打电话问老家计生办,说凭双方户口本、结婚证即可开证明。老家的父亲持资料去办,不成,须有老公的初婚未育证明。老公开好寄回,不成,女方必须回原籍做妇检。于是,腆着大肚子,冒酷暑回安徽。
计生办大妈板着脸嚷嚷,你老公这个证明不该单位开,应由街道开。托了熟人,塞了贿金,终于妇检完毕。长途跋涉回了京,老公的街道办突然说仅有初婚未育证明还不行,尚须安徽的准生证,要用安徽的证换北京的证。
快气疯了,打电话问安徽,能办准生证吗?可以,但先按月份罚款,每月300,我说才四个半月,她说只要超一天,就按月计。另外,证不能给本人,要压在计生办,等孩子出生后3个月,本人须回老家上环,届时才给证,再之后,本人每年须在原籍妇检4次,每漏一次罚款300,直到45周岁为止。我说北京可出具证明,证明我在京按时做妇检,对方说,安徽不认北京的东西,我们讲究规范。规范?就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嘛!真想一脚把这破证踢开,但眼见肚子越来越大,想到孩子会成为黑户,只能咬牙,实在不行,我就办假证!最后,向大家讨讨经验,这东西有没有统一编号什么的,办假证会不会被发现?望高人指点!
同天,还有两则新闻,摘录于此——
有位叫刘瑞良的北京男子,为刚出生的儿子上户口,连续奔波无果后,患上了严重抑郁症,一急之下,竟把降生才43天的男婴摔到地上。孩子夭折,父亲被拘。
北京最大的办假户口案宣判,海淀区法院以买卖国家机关证件罪判处富长宁等4人有期徒刑5年到3年不等。该团伙构建了一条完整的假落户流程,数年间,共办理92份北京户口,获利100多万元。其客户中,包括著名电影导演王小帅,富长宁不但为其办了假户口,还热情地将小帅的本科学历改成研究生。
以上故事,有一个共同逻辑,即人生受阻之后的扭曲和变形。
且有一句呼之欲出的潜台词:我本善良。
生活的幸福感是什么?肌体健康的印象是什么?
中医说,即周身畅通,不堵、不塞、不滞……
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运转程序、行政路径、权力规则、游戏原理,该怎样活血化淤、通经疏络呢?
9、怎样才算一个好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