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应是孩子嬉戏玩耍的小街,是拐角处开到半夜的点心店,是列成一排的锁匠鞋匠,是二楼窗口探出头凝视远方的白发老奶奶……街道要短,要很容易出现拐角。”这是简·雅各布斯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的话,我以为是对传统街区最传神的描述。
这样的街区生趣盎然、信息肥沃、故事量大,能为童年生长提供最充分的乐趣、最周到的服务和养分,而且它是安全的,家长和教育者放心。为何现在保险箱里的儿童,其事故风险却高于自由放养的年代?雅各布斯在这部伟大的书里,回忆了多年前的一个下午——
“从二楼的窗户望去,街上正发生的一幕引起她的注意:一个男人试图让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跟自己走,他一边极力哄劝,一边装出凶恶的样子;小女孩靠在墙上,很固执,就像孩子抵抗时的那种模样……我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干预,但很快发现没必要。从肉店里出来一位妇女,站在离男人不远的地方,叉着胳膊,脸上露出坚定的神色。同时,旁边店里的科尔纳基亚和女婿也走了出来,稳稳站在另一边……锁匠、水果店主、洗衣店老板都出来了,楼上很多窗户也打开了。男人并未留意到这些,但他已被包围了,没人会让他把小女孩弄走……结果,大家感到很抱歉,小女孩是那个男人的女儿。”
这就是老街的能量和涵义,这就是它的神奇和美感。
在表面的松散与杂乱之下,它有一种无形的篦梳秩序和维护系统,凭借它,生活是温情、安定和慈祥的。它并不过多搜索别人的隐私,但当疑点和危机出现时,所有眼睛都倏然睁开,所有脚步都会及时赶到。
其实,这很像中国人的一个词,一个生态关键词:“街坊”。
这样的背景下,一个孩子独自上学或放学,需要被忧虑吗?
自由,源于安全与信赖。若整个社区都给人以“家”的亲切和熟悉,那一个孩子,无论怎样穿梭和游走,结果都是快乐地、收获颇丰地回到家里。而路上所有的插曲,包括挨骂的那些顽皮、冒险和出格,都是世界给他的礼物,都是对成长的奖励和爱抚。
在雅各布斯看来,城市人彼此之间最深刻的关系,“莫过于共享一个地理位置”。她反对仅把公共设施和住房作为衡量生活的指标,认为一个理想社区应丰富人与人间的交流,促进公共关系的繁育,而非把生活一块块切开,以“独立”和“私人”的名义封闭化、决裂化。
这个视角,对人类有着重大的精神意义。顺着她的思路往下走,你很快即发现:我们通常讲的“家园”“故乡”——这些饱含体温与感情的地点词汇,其全部基础皆在于某种良好的人际关系、熟悉的街区内容、有安全感的共同生活……所谓“家园”,并非一个单纯的物理空间,而是一个和地点联手的精神概念,代表一群人对生活属地的集体认同和相互依赖。
单纯的个体是没有“故乡”的,单纯的门户是无“家”可言的。
就像水,孤独的一滴构不成“水”之涵义,它只能叫“液体”。
3
我越来越觉得如今孩子——尤其大城市孩子,正面临一个危险:失去“家”“故乡”这些精神地点。
有位朋友,儿子6岁时搬了次家,10岁时又搬了次家,原因很简单,又购置了更大的房子。我问,儿子还记不记得从前的家?带之回去过吗?他主动要求过吗?没有,朋友摇头,他就像住宾馆一样,哪儿都行,既不恋旧,也不喜新……我明白了,在“家”的转移上,孩子无动于衷,感情上没有缠绵,无须仪式和交接。
想不想从前的小朋友?我问。不想,哪儿都有小朋友,哪儿小朋友都一样。或许儿子眼里,小朋友是种“现象”,一种“配套设施”,一种日光下随你移动的影子,不记名的影子,而不是一个谁、又一个谁……朋友尴尬地说。
我无语了。这是没有“发小”的一代,没有老街生活的一代,没有街坊和故园的一代。他们会不停地搬,但不是“搬家”。“搬家”意味着记忆和情感地点的移动,意味着朋友的告别和人群的刷新,而他们,只是随父母财富的变化,从一个物理空间转到另一物理空间。城市是个巨大的商品,住宅也是个商品,都是物,只是物,孩子只是骑在这头物上飞来飞去。
我问过一位初中语文老师,她说,现在的作文题很少再涉及“故乡”,因为孩子会茫然,不知所措。
是啊,你能把偌大北京当故乡吗?你能把朝阳、海淀或某个商品房小区当故乡吗?你会发现根本不熟悉它,从未在这个地点发生过深刻的感情和行为,也从未和该地点的人有过重要的精神联系。
是啊,故乡不是一个地址,不是写在信封和邮件上的那种。故乡是一部生活史,一部留有体温、指纹、足迹——由旧物、细节、各种难忘的人和事构成的生活档案。
还是上面那位朋友,我曾提议:为何不搞个聚会,让儿子和从前同院的伙伴们重逢一次,合个影什么的?这对孩子的成长有帮助,能让一个孩子从变化了的对方身上觉察到自己的成长……朋友怔了怔,羞涩地笑笑:其实儿子只熟悉隔壁的孩子,同楼的都认不全,偶尔,他会想起某只丢失或弄坏的玩具,很少和人有关,他的快乐是游戏机、动画片、成堆的玩具们给的。该我自嘲了,一个多么不恰当的浪漫!
这个时代有一种切割的力量,它把生活切成一个个的单间:成人和宠物在一起,孩子和玩具在一起。我曾在一小区租住了4年,天天穿行其中,却对它一无所知。搬离的那天,我有一点失落,我很想去和谁道一声别,说点什么,却想不出那人是谁。
4
那天,忽收一条短信:“王开岭,你妈妈叫你回家吃饭。”
我愣了,以为恶作剧。可很快,我对它亲热起来,30年前,类似的唤声曾无数次在一个个傍晚响起,飘过一条条小巷,飘进我东躲西藏的耳朵里。
传统老街上,一个贪玩的孩子每天都会遭遇这样的通缉,除了家长的嗓门,街坊邻居和小伙伴也会帮着喊。
感动之余,我把这条短信的主语换成朋友们的名字,发了出去。当然,我只选了同龄人,有过老街童年的一代。
后来,才知这短信源于一起著名的网络事件,某天,有人发了个帖子:“贾君鹏,你妈妈叫你回家吃饭。”短短几日,跟帖竟高达几十万,大家纷纷以各自腔调催促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快回家,别让妈妈等急了,别让饭菜凉了,别挨一顿骂或一顿揍。
声嘶力竭之际,有人揭穿了谜底,这个响彻神州的伟大名字竟是虚拟的,乃某网站精心策划。我一点不沮丧,甚至感动于阴谋者的情怀细致。
一个贾君鹏沉默,千万个贾君鹏应声。
我们都竖起耳朵,聆听从远处飘来的蒲公英般的声音……
某某某,你妈妈叫你回家吃饭。
我暗暗为自己的童年庆幸。如果说贾君鹏的一代可叫作露天童年、旷野童年、老街童年,那如今的孩子,则是温室童年、会所童年、玩具童年了。
面对现代街区和路途,父母不敢再把孩子轻易交出去了,不允许童年有任何闪失。
就像风筝,从天空撤下,把绳剪掉,挂在墙上。
再不用担心被风吹跑,被树挂住了。翅膀,就此成为传说和纪念。
或许,你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情景了——
一群像风筝一样在街上晃荡的孩子。
5
我终于想起来了,《读书郎》的词、曲,乃同一人。
宋扬,湖北人。此歌生于1944年。
4、那些美丽的禁忌
中国的青山绿水在哪?
我想,答案应该是:在有禁忌的地方。
换言之,在信仰之乡。
“童山秃岭”一词,似乎北方人才念叨。
一个乍赴南疆的人,尤其冬天,视觉上会有异样感,满目葱茏,直让你怀疑自己戴了墨镜。若到了那些大西南村寨,绿的浓度和幅度更让人油生幻觉,以为掉进了绿池子里。
不仅绿,且绿得亢奋、魔幻、忘情。
和气候水土有关,又不尽然。在北方,即便炎夏雨季,也不会绿得这般浩瀚、深邃;即便同处南国,城乡之绿也相去甚远,再郁郁葱葱,也挡不住天天砍、月月伐的开发啊。
最感人的绿,为何独藏南方乡野呢?
较之北方和城市,南野多一缕精神上的东西:禁忌。
具体地说,即草木崇拜。
他们奉树为仙,敬林若祖,轻易不敢折木斫枝,生怕违逆神灵,冒犯风水。
禁忌源于信奉,人有信奉,则生敬畏,进而生律戒——手脚即老实多了。
惜爱草木,古即倡之。天人合一的儒家,早早流露出对植被的体恤。孟子道:“斧斤以时入山林。”也就是说,伐木要择时,不滥为。夫子曰:“断一树,杀一兽不以其时,非孝也。”《礼记·月令》正告:“孟春之月,禁止伐木……季春之月,毋伐桑柘……仲春之月,毋焚山林……孟夏之月,毋伐大树……季夏之月,毋有斩伐。”《荀子》亦云:“圣王之制也:草木荣华滋硕之时,则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
以上“时忌”,主要源于惜佑之德,类似如今的“休渔期”,旨在让草木休养生息。但不难判断,这些竹简之言虽语气严正,但精神威慑力和伦理契约性都很弱,行为强制力几乎没有,说到底,“劝言”而已。
民间对树的尊崇和仰望,要等到草木图腾和相关禁忌文化生成之后。
植物有灵的说法,先秦有之,有位树神叫“句芒”。至于大规模的树膜拜何时开始、能量如何,我没细考,但在华夏的犄角旮旯里,随处可闻“树精”“树神”“树怪”的魅说。
我客居山东济宁时,窗外有条古槐路,街心有铁栏,护着一株数百岁的嶙峋老槐,每天清早,枝桠上都会新添一缕缕的红绸布,皆是夜里缠上的,用意不外乎祈福驱灾。这条路扩了许多回,树也从路边到了中央,可谁也不敢去伤它。甚至,为让老树享怡孙之乐,整条路全补种了新槐。
从前,凡去一个村子,村口总会遇一棵沧桑大树,北方以槐、榆、柳居多,南方以樟、榕、橡为主。该树往往地位显赫、待遇优厚,一打听,保准跳出一大堆灵异故事。
汉族社会的树崇拜,大概俗气些,总要从树家族中选出最特别的来供奉,其余则随意处置了。硕者为王、老者为寿、怪者为奇,一棵树若备这几样特征,被景仰的可能性即有了。
相对于北方,南方乡民对树的感情和构思更丰富些,除“树精”“树怪”这些非凡个体,还把神圣的范围扩大到了族群:“风水林”。
广东鹤山雅瑶镇昆东村后的小冈上,有一片风水林,相传从南洋带回的种子。该树叫格木,为亚热带珍贵树种,其大龄者已逾两百岁,上世纪60年代,某造船厂许以两台拖拉机换这片木材,被村民一口拒绝。且不说经济实惠,那个高音喇叭天天喊阶级斗争、反封建迷信的年代,敢拒绝尔等要求,足见“风水林”在百姓心目中的威望了。
宁受政治打击,不遭神灵报应,此即信奉和服从、天命和政令的区别,天壤之别。风水林在南方现身很早,也很普遍,凡上年头的村子,几乎都有一群备受孝敬的树。风水林的指认,其实很讲究,入选者多是在防风御寒、涵养水源上功劳大的林子。
风水林,让“青山绿水”的比率和稳定性大大提高了。从单株神树到成片的风水林,人的敬畏范围和禁忌力度在放扩,受惠面积和获益程度也在增长。
其实,迷信的人很聪明。
都市多宫殿,乡野多祠堂。
北方多政事,南土多庙香。
在树面前,城里人和北方人颇显恣意和霸道。
所以,北方城里的树,年轮偏小,寿者极少。
较之汉族社会,少数民族的树神崇拜,情感上更天真,纪律上更严格,行动上更彻底。
贵州的苗、侗两族,自古崇拜草木,在其眼里,树等于神灵和福祉。每年春,族人都要过“树秧节”,人人种苗造林,连未婚男女的信物也是一棵树苗。还有个风俗:谁家婴儿降生,全寨老小要齐力替之栽种一百棵杉苗。
西双版纳,乃中国热带雨林最完整、面积最大之地,为什么呢?
并非偏僻荒凉、不便开采,而因这儿的主人是傣族、哈尼族、爱尼族、佤族、基诺族……他们有个共同的图腾:神林。视树为衣食父母,为感恩示敬,将大片地势好、近水源的森林供为“神林”“龙林”——神的安息地,连其中的花草禽兽,也被视为精灵,不得侵扰。神林要求寂静与安详,不允伐木、狩猎、开垦,不允喧闹、泄秽、有猥亵之语,连枯枝落果也不得捡拾。
整个西双版纳,“神”的领地有600余处,近10万公顷,珍稀植物和药用植物200余种。
中国最大的植物种子和基因库,寂静如初、仓储完好,靠的是门神。
靠的是“闲人免入”和“肃静”的牌子,是精神防护罩和铁布衫。
有了这些,它刀枪不入。
如今,很多事都应了那句老话:礼失而求诸野。
不仅西双版纳,“神林”在滇桂川黔等其他部族也盛行,彝族、白族、水族、瑶族……皆奉树为神,虔敬有加。
不错,这是迷信——迷恋和信奉,但谁敢说迷信乃愚人所致、庸人自扰呢?
我觉得,乃谦卑使然,乃大智慧和大先见使然。
在迷信的光照下,树是幸福的,树荫下的人也是幸福的。
景仰与厚泽,禁忌与荫庇,养护与反哺……物物循环,投桃报李。
所谓天道,所谓舍得,即如此。
害怕,有时候是美丽的。
怕久了,入了骨,便成爱。
上苍佑之,必使之有所忌、有所敬、有所自缚和不为……如此,其身心才是安全、舒适的,像一盘有序、有逻辑和对手的棋。
上苍弃之,则使之无所畏,狂妄僭越,手舞足蹈……那样,其灵魂即时时于混乱、激酣中,距癫痫和毁灭即不远了。
5、多闻草木少识人
某种意义上,没有人真正看过一朵花。
——乔治亚·奥基夫
住海淀时,最常去的是北京动物园和香山植物园。
迷恋动物园,因为它帮我确认一件事,它反复地、一遍遍向我证实:生命是丰富的,物种是多样的……否则,我直怀疑世上只剩下人了。
在这座庞大的动物收容站,我遍访那些完全不同于己的生物,那些传说中的异类,打探其故乡、家族、数量,聆听其身世、命运和生涯故事……
人类中有一个多舛而惨烈的族群——犹太人,它颠沛流离、东闪西躲,其成员系统,像蒲公英一样被吹得七零八落,连中国东北的冰天雪地里都有其公墓。在我眼里,动物园的房客,遭遇皆像犹太人,而它们的纳粹天敌,正是自称“人类”的那群家伙。
不错,动物园即收容站,或者说拘留所,但我是来探监的,不是来观赏的,我是以亲友身份来的。这样说有点矫情,但我确实这么想。每每注视笼子里的对方,那么瑰丽的皮毛、那么精致的斑纹、那么神奇的习性、那么伟岸或袖珍的形体……我都自惭形秽、羞愧难当,我觉得人类配不上它们,配不上如此丰美灿烂的生灵,不配与之为伍。
逛香山,则为消焦灼、蓄元气,更为避世。躲开车马鼎沸的聒噪、巍楼悍厦的逼视,远离骨骼与骨骼的撞击、欲望与欲望的火拼、脏口与脏口的对骂……
草木乃最安静、最富美德的生物,也是肉体最伟大的保姆:献花容以悦目、果茎以充腹、氧气以呼吸、林荫以蔽日,还承接人之垃圾和秽物……没有草木,我们真是一秒也活不成。
香山植物园,最大魅力是阔,阔得足以让人忽略其败笔:院墙和门票。除山风浩荡、野趣丰饶、地气充沛,它还有个好处:人寡。再多的人撒到如此大的林子里,也成了丛中蚂蚱,被稀释了。
人寡,则幽,则清,则定。
不过,颇为尴尬的是,面对妖娆花木,我竟无法叫出对方的名字。
成千上万的她们,我所识者廖几。爱慕,却不知称呼;惊艳,却无从指认。甚至无法转述她们的美,炫耀我的眼福。
其实何止于我,翻翻书报,“一朵不知名的小花”“一棵不知名的大树”,懒汉比喻和无知之说,比比皆是。曾见一位母亲,带儿子在园子里玩,童声一连串地问“妈妈这叫什么”,我清楚地听见萱草被说成了马兰、蜀葵被说成了木槿、鸢尾被说成了百合、茑萝被说成了牵牛,其他我也说不出了……末了,年轻的母亲被逼得声音越来越低,嗫嚅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