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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木料一摆动,脚下一打滑,马德明知道事情不好,这一刹那,连他带木料都滑倒了。他已经把一切都置之度外,听天由命了,习惯地闭住眼睛,等待这一切不幸,没想到会死在这里,不是打仗打死,而是被木头砸死,这点他是最后悔的,可也无可奈何。木料的一头戳到石头上,从他头上蹦过去,尔后又撞到一棵树上,最后滚下去。马德明摆脱了木料,双手把头抱住在雪上滑了一段路被挡在一丛小灌木上。树枝子划破了他的前额,他刚一站起来,看到上面滚下一个人来,正以飞快的速度向悬崖那面滑去。他赶快跑过去挡住,把姜万杰从雪里抱起来说:“好险哪!”

姜万杰看见是老马把他接住,一下子跳起来叫道:“老马,你挂彩了。”

马德明轻轻地抹了一下伤处说:“树枝子划的。”

姜万杰说:“到连指挥所找卫生员去吧!”

马德明说:“用不着大惊小怪的。”他不去,这点在他说来不算什么,他用手擦着上面流下的血,一会儿又给姜万杰打掉身上的雪。

姜万杰也怕马德明走了,一走了叫别人干这工作他更担心。这时想起给马德明带来的火绳和烟叶,刚摔倒的时候,他朦胧地记得火绳把他的手烧了一下,他没有放开反而握得更紧,此时一看:火绳被手捏熄了。

他们坐在木头上歇了一会,然后到堆放木料的地方去看,到处都走了一趟。马德明头上的血已经冻住不流了,腰有些痛,手上的裂口在流着黄黄的血水。姜万杰看着他说道:“老马,你可不要勉强啊!”

马德明说:“一点也不,我要快点搞,咱们好一起打坑道。”

“这就够你受了!”

马德明不服气地反问道:“这,够我受?”

姜万杰说:“刚才多危险哪!”

马德明把手在脸前一挥说:“那不算什么。”关于自己的事:腰痛,手上的裂口,他一点没谈。现在大家都一样,别人又都比他年纪小,提出来给姜万杰为难,他不愿意把自已的事来麻烦人。

姜万杰离开这里又去挖野外工事的那一组去,从山下面爬上来向着主脉的山梁走去,远远地就看见几个人在活动。这里的风更野,简直站不住脚。风刮得人睁不开眼,一口口冷气往肚子里灌,地都冻了,土硬得砍不动。姜万杰从那里走回来向王坤说:“王坤,你去帮助挖野外工事吧,他们搞的不合规格,不够一米五宽,一米七深,弄不好要重新来,费了力气还要受批评。”

王坤去了。姜万杰这里只有李小吾和另一个战士。

李小吾是完全支持不住了。胳膊已经肿了。眼睛被风雪吹打得流泪,但他又不愿意诉苦,只是一天磨磨蹭蹭的,不停地干,可也看不见效果,他已经不多想小凤,倒时常想起那一次碰钉子的事,那一夜他在旷野里走来走去,在地上转着,然后又躺在一块草地上,看着萤火虫在空中飞舞,不远的地方有一只猫头鹰在叫,这对他都是倒霉的预兆。更沉重的是小凤那双鞋子,包着一直不敢打开,枕在头下又十分不舒服,太硬,垫的头痛,弄得他睡不好。他的眼睛一到夜里就痛,想不干吧,但人们的手和胳膊都肿了,谁的都比他的重,他不敢要求停工休息,有一些新来的战士倒比他强。所以他的眼神不敢和姜万杰的眼光相遇,总是闪在一边。虽然姜万杰始终没有厌烦,反而更耐心的诚恳的照顾他,这样更使李小吾心虚。他想:“迟早把那双鞋子丢到老远的地方,我是穿不成了,也不要落到姜万杰手里。”

姜万杰心里燃烧着忍受困难和急于求成的热望,他不能叫苦,把敌人秋季攻势时的情形,和打成一个石洞住在里面,安然无事地等待敌人的进攻对照一下,眼前吃一些苦并不算什么。可是实在是太苦了,又一个星期过去,才打成了两米深,离计划还远得很。人们看上去已经不能支持了,他只以为自己比别人好一些,可以坚持,也因为他是班长,这点支持了他,他不能比战士先倒下去。

每天劳动到十六小时,想着早点完成,只有加快速度才能缩短时间。这一点是谁都知道的。也为这造成了好多疾病现象,这现象是相当的严重。

尚志林走进营长的掩蔽部,他想找营长谈谈这些情形。

人们告诉他营长在打坑道的地方。他一直找过去问道:“营长在哪里?”

人们说:“里边。”

尚志林钻进去,几乎是带着生气的样子,没有见着营长就贸然地叫道:“营长,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黑暗里有人答话,这说话的人就在他身边。

尚志林从明处进到这里,两眼什么也看不见。这时才看见营长离他只有一步远,一只手提着镐头,挽着袖子,抹了一把汗,翻回身来看他。一看营长和战士一样的干,尚志林的气消了。营长和他一同走出洞外,蹲下说:“没办法……最好的办法就是忍耐,坚持下去。”一会儿他站起来说:“咱们去看看吧!”他们从小路上爬到上面的掩蔽部里,齐俊才披上大衣,也没顾得擦一擦手就往前边去了。

尚志林真是没有办法了,这和作战完全不同,打仗比这倒容易,打不上去下来一动员,组织力量,再冲一次,要不就冲十次,保险把阵地夺下来。现在不行,忍耐,高度的忍耐,毅力,顽强,这些都用上了,但人们的胳膊肿,手裂,再加上冻,有的成了冻疮,绝不是短时期的休息所解决得了的。

齐俊才仔细地想了这些情况,什么时候度过这一关,人们还有多大力量来坚持,他到各个高地上去和战士们干部们谈。他并不作任何结论,或者同情人们,或者是不同情人们。但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阵地已经在改变着面貌了。人们告诉他敌人夜里来偷摸的情形。

营长把手一摆,好像不屑于理这件事情似的。

“当然,敌人不喜欢我们这样搞,这样搞对他们不利,所以他们尽量地扰乱我们,明白吗?”

“敌人知道我们在搞什么吗?”

“不管知道不知道,看我们沉默着,他会心虚的。”

从前沿上回来,营长走到姜万杰他们的阵地上,见了战士们笑嘻嘻地问道:“够呛了吧?”

姜万杰说:“还可以。”

营长挨个的把人们检查着,一个个地问:

“还能坚持吗?”

“能。”战士们回答营长。

齐俊才说:“没有别的办法,要忍耐,这和打仗一样,一展开进攻就不能半路停止。如果停止了,退缩回来,就等于是打败了。”

姜万杰说:“我们决不退缩。”

“你呢?”齐俊才问马德明。

姜万杰说:“他的手裂了一个一寸多长的口子,正在手掌上……”这是那天夜里姜万杰发觉的,他偷偷地把人们都检查了一遍。手上的血泡和老皮是平常的事。马德明这个裂口叫他打了一个冷战,他轻轻一动,马德明像烫着似的把手抽回去了,一下子痛醒。姜万杰说:“你为什么隐瞒着,这不行。”

马德明像命令似的,毫不客气地向姜万杰说:“小声些,这怕什么?几天就好了!”现在见了营长他只得解释:“营长,这一点关系都没有,从前我给人家砍柴的时候,裂口比这还大,那怎么办呢?不干就不行,今天这算什么?”

营长问:“你还没忘了过去呀!”

马德明说:“没有,一到困难的时候,我就把过去拿来比现在。那时候在大山里,冰天雪地,回到家里呢?也是冷屋子凉炕,现在我想:这里苦,可是我们祖国是暖和的,我们没有白干,苦也没有白受!……”

营长说:“你家里不是没人了吗?”

马德明说:“我?我家里没人了,房子也没有了,可是大家都有家呀!”

齐俊才向左右看了一眼,沉默了五、六分钟,这场谈话叫他难过。然后他严厉地命令姜万杰:“我告诉你,不管怎么,一天的劳动坚持到十小时,最多不能超过十二小时。”

这时有两个人把王坤抬回来,王坤的头无力地摆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