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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把弹药搬进掩蔽部里,阵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和弹药同时送来的有凉水,他们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气。指导员负重伤的消息传到前沿上,姜万杰和姚清林沉默着。这一天的酣战想都不敢想。炮火、轰炸、坦克的冲锋……按照一般的规律,到夜晚应当是休息,停止攻击的时候。但是相反,天刚黑,炮火猛烈地射击起来,步兵又攻击上来了,战斗的激烈不亚于白天。看样子敌人是要持续下去,要连天连夜地攻了。

姚清林挂了彩,姜万杰说:“你下去吧!”

姚清林说:“不怕,我可以坐着打。”

“不行,一定要下去。”

“你照顾不过来。”姚清林说。

姜万杰说:“我照顾得过来,不要说那么多,下去。”

送饭来的人把姚清林背下去。阵地上只剩姜万杰一个人了,他向周围看了一眼,这时才意识到只有他一个人了。说不上心里是轻松呢,还是沉重?感到阵地空落落的。从一个班开始,和人民军并肩作战,再后是单独作战。从八个人打到四个,四个打到两个,最后剩下他一个,阵地还在自己手里。一想到这一点,他又疯了似的高兴,虽然想和人们说一句话都不可能了,唯其这样,他感到一个人在这里是多么重要。他不害怕,也不觉得孤独了。

当姜万杰一个人打下敌人一次冲锋之后,他又突然感到一阵透顶的寂寞,蹲在破坏了的T事上面,茫然若失。祖国在哪儿呢?家在哪儿呢?同志们到哪儿去了?难道把他丢在这里?四外是大火,炮弹在爆炸,他感到那么恐怖、心虚,就像四外都是号叫着的野兽,就要向他扑来。从没有经受过的这种情绪一下子抓住了他,这时他心里所想的乱极了,想到指导员,唐仲勋,死去的同志……

敌人又攻上来了。在火光中看到那么多的人往上爬,就像蛆虫一样,越爬越近了。正面上来了,左面也上来,右面敌人接近到交通沟边了。霎时间把刚才想到的一切都忘了,他忙跑去拖出一箱手榴弹来,放下又去拖了两箱,把送来的手榴弹都弄出来。拖来手雷,振作起精神来,砸开手榴弹箱,一边拧盖一边往外投。把右面敌人打下去,他掂起自动枪向左面的敌人扫了一盘子弹,又换上第二个弹盘,用手榴弹打从正面接近上来的敌人。这时敌人从侧面上来,端着枪向姜万杰喊着:“投降。”说着生硬的中国话。姜万杰急了,抽出一根爆破筒,一下子跳起来抡出去,用力过猛,他自己也几乎摔倒。那根爆破筒带着呼声,旋转着奔向敌人。这一根爆破筒足以挡住那一面敌人,叫它方圆二十米没有活人了。他自己又往右面去。一个人怎么也来不及,只是这时早把生死置之度外,这一个顾虑打破就给他增加了无穷的力量,有一口气在就不能饶过敌人。就这孤孤的小山上,火中映出他的影子,在阵地上到处跑,投弹,用自动枪射击,敌人扑上来又被赶下去,尔后又上,又被赶下去,有十几次。炸弹在他周围爆炸,他在烟火的空子里时隐时现。忽然有一支火箭飞起来,这是他打的信号。

尚志林正在阵地上向这里观察着,从姚清林嘴里知道了阵地上的情况,但不能马上派人去。听到这激烈的战斗,他正心焦,看见那支火箭,他把六门迫击炮,四门六。炮,都搬到排主阵地上来。又调来三挺重机枪,五挺轻机枪,命令道:“迫击炮摆射,从杨村沟到八号坐标,每两步远撂一颗炮弹,轻重机枪侧射。”射击了一小时,他带着一个战斗小组运动上去。马德明紧跟在连长的后面,一直冲上了阵地。

姜万杰见是连长上来,他扑上去几乎被石头绊倒。尚志林扶住他,从马德明手里拿过一壶凉水给他。

五。

高地上彻夜地激战,政治委员连夜派人到前沿,了解唐仲勋、姜万杰小组阻击敌人守住阵地的英勇事迹,当夜就在阵地上传播开来。敌人攻势虽然发展到最高度,但是一直持续着没有下降。

白天,无坐力炮和敌人坦克恶战了一场,敌人又扫清了战场。有一辆打毁没有被敌人拖走的坦克,停在玉蜀黍地里,已经完全冷却了。露水又照常地出现在草叶的尖上,一整天的烟火、尘土,现在都落了,地上是潮湿的。文登里的大火依然烧着,敌人不时向火里开炮。河里的水都映成了红色,就像殷殷的鲜血从着火的村庄下流出来。文登里倒在她自己的血泊里了。

宋友生现在感到有些冷了。夜就要过去,这一个白天将是如何呢?他耸了耸肩膀。

工事的新土散发着潮湿的气息,顺着衣裳慢慢地爬到人们身上来。这种土香闻了是叫人感到舒适的。那带着发酵味的玉蜀黍叶子,带点苦味的大叶艾和小秋菊,混合起来的味道,就像梦一样地吸引人。

这一夜人们没有合眼,高地上的战斗一直没停。在他们头上不单有炮弹的号叫,坦克上的重机关枪一直向他们这里扫射,那紫色的曳光弹,像彩色的焰火球,噗噗地闪着刺眼的光芒。子弹像蝗虫似的吱吱响,冷却了之后重重地击落在地上。忽然敌人又用炮轰击昨天毁了的坦克。

射手李树松到那里去了一趟,这是一个好奇心非常强的小伙子。昨天的战斗他没有动手,虽然他也是射手,只是帮助宋友生干了一天,到晚上他去看那击毁的坦克。宋友生把他喊回来了:“干什么去了?”“看一看。”李树松说。“有什么好看的?”宋友生责备他,他们练习的时候研究过敌人坦克的性能和构造。“你倒忘了?”

李树松说:“看看它的驾驶舱、发动机、油箱的部位,看它那里甲板有多厚。”

宋友生说:“去是对的,可是你暴露了目标。”

果然敌人的炮向那辆坦克轰起来,前前后后都着了炮弹,落了几十发。

李树松带着幸运的神气笑了笑,骂道:“这狗日的眼真尖哪!”

“当然啦!”宋友生说,“他怕我们在那里埋伏人。那倒是个很好的地方。就是敌人已经猜中了我们的企图,不然那里放一门炮,倒可以狠狠地打一家伙。”

他们坐下来吸烟。敌人待了一小会儿工夫又开始炮轰,那辆破了的坦克上着起火来,火光中看得清清楚楚的,那坦克庞大的尸体,炮筒像一只瞎了的眼。在炮塔一边倒着一个美国兵,头搁在履带上,一只脚还跷着,钢盔兜住死者的下巴。人们都看着那美国兵。李树松说:“狗日的腿多长。”

“当然,从美洲跨到亚洲来。这一下可迈不回去了,腿再长这么十倍也不行了!”宋友生紧了一下皮带说:“命该如此了。”

李树松说:“排长,今天我来射击。”

“好吧!”宋友生说,“瞄好这辆坦克,测好距离,看它今天的劲儿怎么样,非给它打下去不可。”

文登里背后出现一个人,在火光旁边站了一会就大步地走开了。那人显然是从东面山根过来的,逐渐地向那破坦克接近,又在坦克跟前站了一会儿,向宋友生他们的阵地走来。从走路的姿势上宋友生认出是副团长姚希平,真替他捏一把汗,假如一排炮弹飞来怎么办呢?副团长走熟了,敞开风纪扣和领子说:“准备好了吗?东面已经准备好了。看敌人攻击的情形,判断敌人真正的战斗就在明天,啊!已经快天明了。只有两个小时了。你们看见那上面的美国鬼子吗?”

“看见了。”李树松说:“个子不小。”

副团长说:“用处不多。”

有人提议:“把他拖开算了,摆在那里叫人看着恶心。”

姚希平向那战士看了一眼:“那不是叫你看的!不要动他,明天叫美国鬼子自己看,正好是摆在当路上,给他们做个榜样。”人们笑了。有指挥员在一起是轻松而且愉快的。

天明,坦克出现了,从烟雾里爬出来。宋友生发出命令,就了射击位置。李树松把袖子一挽:“干。”他决心好好地干一场。看情势,今天的力量更悬殊了,可是悬殊不悬殊都是一样,要打击敌人,不能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