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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伤员下来。王淑琴给队长裴东生当助手,递送器材、消毒。她埋着头工作着,一个是为了她要求有工作做,再一个是积极工作,忍受艰苦,也是对尚志英,对他们的爱情的一种报答,对自己孩子说来,这样她才会感到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队长是个执拗的人,矮个子,红脸颊,黑黑的宽眉毛,到处都去看,指点着什么,就像一个热心的妈妈。但他的性格是坚强的,也可能是环境使他这样,或者是工作的责任心,不这样就很难想象会工作下去。手下只有两个医生,担任全团的救护工作,条件又困难到不能想象的程度:两间小草房,侥幸地存在着,到处都落着炮弹。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院场,两壁是山崖,前面一条小溪,小房就在南面山崖下面,所以炮弹暂时没有找到它,这房子的主人已经撤离火线。一到这里裴东生就着手准备,就在进入阵地的当天晚上,伤员就陆续不断地下来了,多半都是炮弹炸伤的。有的是在进入阵地的半路上,有的刚上到阵地上,有的在做工事,还没有见到敌人的面呢!伤员一下子把这小地方充斥起来,人们忙得不可开交。

王淑琴仓促地从挎包里掏出梳子,把头发拢了一下,然后奔到小河边把脸用冷水抹一把,结束了这种例行的事务。因为她不愿意叫人看到披头散发的样子,好像应付不了这繁重的工作,她愿意叫人看到她精神愉快的样子。但每天的工作使她疲惫,又无法兴奋,也因为看到这样多负伤的人而难过,好像在心里上了绞索似的。

第二天,前沿上展开了争夺战。黄昏时,伤员送下来,包裹好的伤员暂时运不走,前面又不断地往下送,这个小空场和森林里都摆的是担架。到处是呻吟、血腥味,弥漫着永不发散的刺鼻的药味。一个被打伤了头的战士,从前边下来,已经过简单的包扎、昏迷不醒,一直叫着要水喝。王淑琴赶快跑去弄水,端到他面前。他又不要了,一伸手把水打洒了。叫着:“冲!妈的,手榴弹……”喊了半天,尔后又安静了,像是睡了的样子。王淑琴的心在跳,想象着前边的战斗。一会儿右边一只手抓住她:“看护,给我点止痛的药吧!妈的,美国鬼子,我饶不了他。看护,你给我一点好药吃,吃了就能好的……”那人很年轻,嘴上一点胡子也没有,大大的眼睛,好看的厚厚的嘴唇。他说:“敌人冲了我们二十多次,把我的腿打伤了,你想:反正我好不了啦!我下来干什么呢?我不如留在前边和他们拼了……”

王淑琴说:“不要紧,你的腿会好的,会和那条好腿一样!”她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又硬又凉,直抖。那战士盯着她说:“你好像我姐姐。”王淑琴掉下两滴泪。

那战士发狠,咬着牙要坐起来:“这是我们男人们的事,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我出来的时候我姐姐送我,一个小外甥要我抱他……”

王淑琴急忙给他吃了一片止痛定,抽身走开了,一直走到森林的边沿,立住,安静了一会儿,擦了擦眼泪,走到手术室去,有一个人要动手术,队长裴东生正和一个医生站在那里。医生说:“我的意见是赶快送走。”他强调说“我的意见”和“赶快”几个字,盯住卫生队长。

裴东生查看过病况之后用同样的声调向医生说:“我的意见相反。”

王淑琴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医生个子很高,好像经不起重压而微微地驼着背,此时看来并不是谦虚,而是松里松气的,一点也不魁伟。相反的队长的个子很小,倒那么正气凛然。虽然因为疲乏、失眠,失掉了先前那种红润面色,但他的精神总是那么饱满。队长向王淑琴示意:“抬进那下肢骨折的来。”王淑琴传达了命令就去准备材料,队长动手。伤口依然出血,肉已经成了黑的,很难分辨出肉、细血管、神经和碎骨。用手电照着,把血管钳住,熟练地剔去碎骨,消毒,扎住血管,绑好,上了副木。又抬进第二个来,一直工作了两个小时。然后裴东生取下口罩,命令担架队长:“先送走重伤员。”医生苦笑了一下解释说:“我怕他牺牲了,赶快送走。我的意思是好的……”

裴东生说:“即使不死在这里,也会死在半路上,结果一样。”说着他走出去向外面嘱咐了些什么,又进来继续说:“假如断定一个人不能活了,难道就看着他死吗?记住,我们的责任就是救人,不是等待人死。那不救也死不了的人,我们给他绑扎,并不等于是我们救活他们了。对于那就要死去的同志,我们要尽一切力量,能叫他们多活一分钟也是好的。”

午夜,李永和被送到这里来。王淑琴跑来:“队长,人民军的伤员。”

“怎么样?”

“出血过多。”

“我们要好好地照顾我们的朋友。”裴东生命令抬进来。

李永和的伤口一直还在流着血,把裹着的绷带都浸透了,他紧闭着嘴忍着痛。睁开眼睛看看周围的人,又闭上了。想着家,矿山的生活,他也知道这种想念越清晰,越热烈,他也越临近死亡了。一睁眼,看见白色的身影,这时就痛苦地意识到,他就要离开这真实的生长他的人间了。

裴东生看过之后说:“输血。”随后低声说:“快一些。”

王淑琴动手检查李永和的血型。检查的结果,裴东生不快地摇摇头:“要是我和他是同一血型多好啊!”

王淑琴倒高兴了:“队长,我和他是同样血型。”

“你不行。”裴东生打断她的话。

王淑琴几乎是生气了:“为什么?”

裴东生盯着她,觉得这女人和从前完全不同了,那种倔强简直叫人说不服她:“为什么?你是母亲,刚生过孩子。”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身体好。”

不管别人怎么说,王淑琴坚持要求用自己的血救活这个战士。看到李永和那种沉默的样子,忍耐着痛苦,临死时那种安然的神色感动了她。又想到一路上的情形,朝鲜的妇女和孩子,她想:“我能给她们做些什么呢?”一见到李永和她立刻想到:“可能他的妻子在家里等他。”她觉得非说明不行了。

“队长,我这一路走来,看到什么心里都感动,比离开我自己的孩子还难过。他们也是为了我们,要是用输血可以救活一个战士的话,我有的是血,我愿意为他,为朝鲜的妇女和孩子做我能做到的事情。”她说着咽住了,然后又说下去:“队长,你允许我吧!”

李永和输过血后,显然他的脸色转过来了。

王淑琴挣脱人们的手,不愿意叫人们扶她,又去工作了。轻伤员就在担架上包扎,用她那柔软的手缠着绷带,尽量的不碰着伤处。她越工作越感到安慰,对这一切都爱,连战士们的呻吟声听来都是亲切的。那粘到她衣服上的血,她感到是光荣的印迹。一连包扎了几十个伤员,兴奋地猛一站起,一阵黑暗向她扑来,刹那间她站不住了,什么也看不见,森林、担架、伤员、小草房,都不见了,她好像被抛下了万丈深渊。把手一伸,拼命地抱住一棵树,死也不放,把身子紧紧地贴住它,不让自己摔倒。这时她明白了,是昏过去了:“千万别叫人看见,叫队长知道他会送我走。难道这一点就支持不住了吗?”

裴东生早已经有了这种意思,要把她送走,到一个较安定的地方去,这叫工作吗?简直是“战斗”。炮弹在周围落着,伤员可能在这里挂第二次彩。她的积极使人操心:“我要为她负责,扔下孩子到前方来工作,我不能责备她,但我不忍心叫她和我们男人一样啊!”裴东生赶着人们去休息,他一个人值班。这次发了脾气:“这样不会坚持多久的,以为我叫你们睡一会儿是为了你们自己吗?我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操这个心。我们要想想战士们,我们都倒了谁来招呼他们?我们要节省出力量来!”把人们都说服睡了的时候,裴东生在屋子里、森林里来回巡视着。人们一倒下就睡着了。有的响着鼾声。沟口又传来人声,抬来了一副担架,尔后是两副,三副……人们老远就喊:“有人没有?”

裴东生跑出来,摆着手,叫人们不要嚷,他自己取了药,给伤员包扎,没有惊动睡着的人。可是他一直在看表:睡了五分钟了。他走进帐篷里巡视。王淑琴睡着了,两道睫毛像影子似的盖在脸颊上,她的脸是苍白的,面皮很细,睡下之后就又成了一个安静温顺的女人。怎么她一醒来就会成了另一个人呢?意志支配着一个人多厉害呀!“意志!”裴东生在揣摩这两个字。他看着王淑琴,一会儿似乎在笑,那种笑只有见到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时才有的那种笑,一会儿又是惊愕、恐怖。外面的炮弹爆炸使她抖了一下,但没有醒来,蜷了一个身子。一定是睡的冷了,他给她捞了一件大衣盖上。虽然是轻轻的动作,王淑琴一下子惊醒了,坐起来:“你不睡会儿吗?队长,我去值班。”

裴东生非常后悔:“唉,我不应该给你盖,应该叫你多睡一会儿,这一下反倒把你弄醒。我只是想到事情的这一面,没有想到另一面。”

王淑琴说:“这怕什么,我睡够了,足有一个小时了!”

“你看,才八分钟。不睡够你会支持不了的!”

王淑琴站起来:“伤员来了!”她走出去。又一批伤员下来了,刘文敬是跟着这一批伤员下来的。人们在山沟里找见他,把他抬下来了。卫生队长裴东生认得他,一见就问:“是你吗?小鬼。”给他绑扎完了以后,问道:“团长怎么样?”

“不知道。”刘文敬说,“我离开团长好长时间了。”从他昏过去以后就忘了一切。也不记得是躺了好久,好像是好几天了。把刘文敬抬到树林里放在一块岩石下面。

这一天伤员特别多,比两天以前的情形又不同了。炮弹在这里落着,王淑琴被炮弹片打伤,左臂被割破了一条口子。

黄昏时接到政治委员电话:“赶快把伤员送走。”裴东生下了最大的决心,叫王淑琴跟着伤员的车到师里去。他不知道团长什么时候从前沿上回来,而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都有危险性。他说:“王淑琴同志,你需要了解我的处境,我非这样做不行,等战役结束了你再来。或者尚志英同志到师里开会你们会见面的。”

王淑琴噙着泪,看着文登里的炮火,她的心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