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新娘好不好
林念吟9岁的时候,罗素衣19岁。那时他还只是个调皮的小学二年级男生,手里总是拿把 小弹弓。罗素衣看见他裤子上的泥巴,皱着眉头说:“你这小破孩儿,真脏。”罗素衣是林 念吟的远房亲戚,来参加林念吟叔叔的婚礼。外面的鞭炮声响了,罗素衣牵着林念吟的手去 看新娘子,林念吟跳起来想看热闹,却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挡住了。“姐姐抱我。”罗素衣 敲敲他的头说:“小鬼头,麻烦死了。”但还是把他抱了起来。新娘子非常漂亮。林念吟嚷 起来:“我也要新娘子,我也要!”
大家轰地笑了,新娘子也笑了。“这小孩儿,什么都想要!”罗素衣连忙掏出糖来哄他 ,花花绿绿的糖纸非常耀眼。林念吟笑了,露出嘴里的牙窟窿,罗素衣笑话他:“牙还没长 全就要新娘子,羞,羞!”
林念吟拉住罗素衣:“姐姐,长大了你当我的新娘子好不好?”罗素衣笑哈哈弹了一下 他的小脑壳。林念吟忽然说:“姐姐你笑什么呀?你真的要做我的新娘子呀?”
罗素衣笑着,把林念吟手里的糖纸一张张叠好:“记住了,把这些漂亮的糖纸攒好,什 么时候够了一万张,就来娶姐姐吧。”其实罗素衣只是不想林念吟把那些糖纸扔得到处都是 ,但林念吟却很认真地说:“好的,姐姐。”那只是罗素衣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6年后,当 她接到一封中学生来信时,已记不得他是谁了。
二
信,当然是林念吟写的。此时的他已经是一个15岁的少年,变了声,喉结突了出来,嘴 唇上也有了细细的茸毛。15岁的少年,有了青涩的心事。他偶尔会想起那个抱着他看新娘子 的女孩儿,她身上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味,他喜欢闻这种味道,此时想起来却脸红心跳。他 写了一封信过去,是想问她好不好。因为听母亲说她的男朋友去了法国,两人相恋多年终于 还是分手。想必她是难过的,只是,她还记得他吗?
很快,她给他回了信,她说:“小弟,没想到你还记得你姐姐,谢谢你的关心。对了, 你的糖纸还在收集吗?现在有很多人收集各种各样的东西,但收集糖纸的好像不多,你好好 留着吧,弄不好将来会有用的。”
林念吟心动了,他想起罗素衣说过的话:“什么时候够了一万张,就来娶姐姐吧。”从 那次起,他开始四处收集糖纸。高中三年,林念吟一直和罗素衣通信,告诉她自己的学习情 况,但从没说起过收集糖纸的事。直到某一天,林念吟收到一封罗素衣的信,信中她说:“ 小弟,姐姐终于要结婚了,他也是一个记者,我们很爱很爱,马上要去欧洲度蜜月。结了婚 给你的信也许会少一些,但姐姐永远惦记你。”
林念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呆呆地坐在校外的池塘边,看着水鸥飞起又落下,没有人知 道他的心思,没有人知道他一个人翻看那些糖纸的心情。
几个月后,林念吟考到北大,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罗素衣:“姐,我到北大来了。”电 话里罗素衣嚷着:“小破孩儿,真有你的。”那时,罗素衣28岁,新婚三个月,有新郎宠爱 着。只是她从不知道,还有一个少年的相思。
三
当英俊挺拔的林念吟站到罗素衣面前时,她简直都认不出来了,罗素衣笑了:“小破孩 儿,长这么高了。”他终于鼓起勇气说:“姐,我不是小孩子,我是男人了。”她笑了起来 :“哟,还男人男人的。走,姐带你上东四吃好吃的去。”像小时候一样,她仍拉住他的手 ,但这次,他反握了她的手。
那天他们喝了一点儿酒,微醉中,罗素衣谈起了这些年的生活,也说起了自己的婚姻。 新婚才三个月,丈夫就被派到英国去了,留下她一个人。言谈间,眼神有一丝落寞,沉默片 刻,她笑嘻嘻地说:“你来啦,姐以后就不会寂寞了,周末来姐姐家吃饭,我给你做红烧排 骨。”
周末的时候,他坐地铁穿过大半个城区来罗素衣家。饭桌上,她开着玩笑,爽朗大方: “小弟这么帅,肯定有女生追你,老姐教你几条妙计,对女生要欲擒故纵……”她一边说, 一边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他低着头默默吃,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眼神泄露了心中的秘密 。
就这样过了三年。林念吟大四的时候,他们一起去了一趟香山。此时,她已经是31岁的 女人了,追不上林念吟飞一般的脚步。她喘着气,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自嘲道:“念吟啊, 姐姐真的老了。”他也坐下来,认真地说:“姐姐不老,姐在我心中永远是年轻而美丽的。 ”她夸他会说话,掏出纸巾给他擦汗,依然拿他当小孩子。他红了脸,说:“姐,我自己来 。”
那天他们一直爬到鬼见愁。秋天的北京美丽妖娆,罗素衣的长发飘起来,脸上飞起红晕 。林念吟觉得这景致就像此时的罗素衣,31岁,正是女人最美丽的时刻。林念吟说:“姐, 你还记得那些糖纸吗?我快攒够一万张了。”
罗素衣呆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小傻瓜,还真想娶姐姐呀?可惜姐姐已经嫁人了, 而且是半老徐娘了。我听你们宿舍的人说,你是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呢,不要太骄傲啊。” 他的心沉下去……回去的车上,罗素衣疲惫地睡着了,香山一点点远去,渐渐地,罗素衣的身体一点点靠 在他的肩上,他不由自主地伸过手揽住了她的细腰。这是他们的身体第一次如此亲密地接触 ,他紧张得轻微颤抖起来。就这样,他抱着她,虽然她把他的胳膊压麻了,但他一直坚持着 ,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嗅着她长发里洗发水的清香。那一刻,他忽然想流泪。
却没有料到,半年之后,就在他即将毕业的时候,罗素衣离婚了。他去看她,见她一个 人呆呆地坐在屋里,他递上纸巾,又递上自己的肩膀。这次,她靠在他肩膀上哭了起来。
良久,罗素衣抬起头,幽幽地说:“你不知道姐姐的苦。”
“我知道,”他说,“我从来都知道。姐,我的糖纸有一万张了。”她站起来,背过身 去说:“你还是个小孩子,不懂什么的。”他忽然狂躁起来,攥住她的双手,疯狂地嚷道: “不要再说我是小孩子了!我不要你永远把我挡在外面!我喜欢你,从我9岁起,从我19岁再 一次见到你,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年龄不是问题,爱情只是一个人到达另一个人的灵魂,我 有这种感觉!”
罗素衣倒了一杯冰水给他,缓缓地说:“念吟,姐姐已经32岁了,32岁的女人,不是小 女孩儿,她知道自己应该要什么。小弟,姐累了,你回学校准备论文吧。”他忘记自己是如 何回的学校,一夜没睡的他,第二天又坐地铁来到罗素衣那里,却发现门锁上了,门上留了 纸条给他:小弟,我离开这个城市了,不要找我,我不想耽误你的青春。
他颓然跌坐在地上,喃喃道:“我知道你喜欢我,我知道你喜欢我……”毕业后,他放 弃了去美国的机会,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找她。每到一处,他都会去电台请主持人讲这一万 张糖纸的故事,找一个叫罗素衣的女子。两年后,他来到杭州,这里是罗素衣的老家。电台 里播放着他的故事,讲到最后,主持人的声音哽咽,说:“或许我们早已对爱情不再发烧了 ,因为我们的温度总是36.5度,但有一个男孩儿,他的爱情热度始终保持在38.5度,林念 吟的热情,让我们深深地嫉妒……”
林念吟坚信罗素衣总有一天会听到自己的爱情宣言,他决不会放弃。门铃响起来,他以 为是收水电费的。打开门,却看见外面站着一个美丽的女子。林念吟怔住了,一下子泪流满 面,嗫嚅着:“姐……”张开双臂拥抱过去幸福只是一句流言
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班上有一个女孩。长着尖巧俏丽的面孔,穿着一件红毛衫,左鬓 下的头发总有那么一点、怡到好处的飞乱。她也许不算最漂亮,但那种活泼快乐的神气却会 渲染得你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起来。她象一朵小小的红花,在一片青灰的校园中尽力张艳地 开着。
如果你是她的朋友,她会对你张开她那小而洁实的掌,很认真地在自己手心里给你指出 一条线。她会笑着告诉你,“这条线叫做幸运线,”而她的幸运线是如此之长,爬过掌心, 爬过掌丘,似乎注定要贯穿她的终生,甚至还会穿进身后的渺茫。
有谁会不喜欢一个自信快乐并由此让人觉得美丽的女孩呢?很多男孩倾慕她,很多女孩 嫉妒她,但“慕”与“妒”的两种目光在她纯真的笑影下不由都羞怯得躲藏了。我们那个时 代的好朋友在一起喜欢谈论人生,谈论追求。我还记得问起过她追求什么——爱情吗?
她说——那太虚华了。
——事业吗?
笑——我很怕吃苦的。
——那你到底要什么?
她谦虚而诚实地答道——幸福。然后她的眼睛就迷朦出憧憬,好喜欢有一天能挽起一个 松松的鬓,穿着一件镂花清蓝的大衫。有一个小院,有一个小杌子,坐着织毛线,看小雀。 把日子那么平实而幸福地过过去,用院墙的四角镶定我的蓝天。
甚至离开小城多年后我还觉得她这番话平凡而睿智。她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女子,也不 出奇的漂亮。她不去追求过份的虚华与浮沫,而是象旧社会那些平时着蓝、过节时搽上腮红 的平凡的小妇人一样,伸手直接去摘取幸福的果实。每当想起她,我的心口都暧暧的,身边 左近奢求者多不如意——而在那个小城中,有一个我欣赏过的女孩儿如此平实幸福地活着。
后来听说她嫁得很好,丈夫是一个小车司机,家境宽裕,据说也很爱她。
后来听说她有了孩子了,女孩,叫“可儿”。想来得她一样的可人儿。
直到十余年后才重又见到她,她是一次校友会,同学中有蹉跎的,也有发达的。她却象 一颗异常温润能发出荧光的小石子,在一堆碎石中精巧可爱,在无数珠玉间也平实得可人。
我和她走到一颗棕榀树下,那是母校的厅堂里聚会的人们正传杯邀盏时,她那小巧的鼻 翼依旧没有什么改变。我笑说:“听说你过得很好。”
她笑着点头。
我们从前是最心意相契的朋友。此时虽没有话,却有一种默默的友情从往日深处流了出 来,弥浸在我们中间。我看见她开始有些不安,用目光寻找女儿。但那笑影里分明已有一丝 凄凉憔悴渐渐弥散开来,也逐渐掩饰不住。这时她已把女儿唤到身边,编着她并不乱的辫。 然后就莫名地开始流泪,一串一串浸透岁月的红泪。然后,她带着一抹我永难忘记的苦味的 笑,苦冷地说:
“幸福是一句流言”。
我的心惊悸了,在多年之后,那个穿着红毛衫,坚信自己会获得幸福、获得所有人祝福 的小女孩会说出——幸福是一句流言……(二)
我把那句话思量过很久——幸福是一句流言——可为什么人们还在到处期盼与流传?
这里还有一个关于幸福的故事,主人公是妈妈以前的一个同事。我从没见过那么能做的 女子。记得小时候放寒假,稍晴一点儿,干冷的单元楼外就有一个女子干涩的声音喊“换手 套哇!”
她随身的提篮里带着小孩袜子、木梳、小镜、粉、指甲剪等种种零零碎碎的小玩艺儿, 花花绿绿,用来换各家厂里发下的多余的劳保手套与口罩,这是一门小本生意,她却一直那 么坚韧地做着。有时候妈妈见到她,不由“咦”上一声“李姐,你不刚下三班吗?”
三班是半夜零点到清晨六点厂里最苦的一轮倒班。上那个班的人一下班总疲乏地要命, 她却只黑着眼圈笑笑“回家也睡下了,但是倒在床上睡不着——困劲儿熬过了,反正闲着也 闲着,出来吆喝两句散动下也好。”
我喜欢她笑,淡淡的,从不为自己的劳动而羞惭。
从妈妈那儿知道有四个孩子,二男二女,还加上公婆二老,丈夫在部队当义务兵,一家 七口人的担子全压在她肩上。两个老人和两个孩子没有劳保,偏偏又三灾九病,这对一个女 工该是多大的压力。十来年了,都是她一个人撑持住她的家。她是一根顶梁柱,从没有让一 丝儿风雨撒到孩子和老人头上。住的是几间平房,漏雨雪时都是她一个女人爬上去瓦刀泥灰 地修补。妈说——也看到她也哭过——可哭过了就算,提起篮了四处换手套做买卖继续吆喝 着干。
接连地听说她的公婆两老相继去世了,她将之安葬;她的大儿子考上大学了,她交学费 ;她的丈夫提干了;她的大女儿出嫁了,她给办了一份不输人的嫁妆;最后两个小的也上了 技校了;家里房子盖起了……接着便到了她办病休的时候——她参加工作早,还不到年龄就 可以病退,因为她的丈夫已升为团长,要接她去享福了。儿女们一个个都大了,也都能自己 料理自己了。她是带着一个小女儿一齐去的,旁人都说:“总算熬出头了。”带着一丝喟叹 ,语气里有一种万里取经终成正果的那一种释然,老人们更说“好人有好报啊!”
没有什么比看到一个好人走向幸福更让人惬意的了。
没想到:三年不到,居然听说她和她的丈夫离婚了!这怎么可能?她是那么贤惠!是男 人是陈世美吗?但据说不是——她受苦惯了,到部队真地闲下来了,享上福了,也过了两个 月开心的日子,可这突来的幸福让她不安,或者这梦将以求的幸福抓到手后她才发现并不是 她所要的。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原因,她开始怀疑丈夫喜新厌旧,而“新”就是部队 里的一个女文书,文文静静的,人缘很好,其实与她丈夫毫无瓜葛。她却日日开始无理寻闹 ,检查追踪,直到追到办公室平白打了那女人一耳光,她丈夫忍无可忍,于是离婚。据说她 丈夫和她办好离婚书后还流下了泪。——我每想起那个黑着眼圈换手套,为一家老小寒苦奔 波,大冷天还家里家外操持的女人心里就不由一阵难过,也总想起书上的那一段旁白:
——华年终于拿到了那个近于梦幻的汝窑瓷瓶了。他的心里涌起一种幸福,但又不能置信。他看着自己当着矿工多年后满是硬茧的手,斑驳破裂,而瓷是如此的白。他不信这个瓷瓶会真地落在他手上。他转着那个瓷瓶,想摔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象验证是否在做梦似的掐自己一把。他其实只是这么想了一下,那个瓶就落在地上,碎了,散了,无法粘合了……(三)
总在想,是不是真的曾有人拥有幸福——我们期待的也并不是一句流言,苦苦寻觅后一 无所获该是多么残忍!于是,我想起了一位老妇。
在大学校园里,有一位中文教师,她是一个惯着黑衣的妇人。有人说,她很会弹钢琴。 这从她的声音里就可验证——那是一种磁性的带着弹力的声音。从声音中我们总听不出她有 那么老——老到竟还是建国前的教师。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先生,后来才知已经亡故了,她由此一直单身。学生间流传着很多 关于教师的新闻。一次大家在谈论数学系一位副教授的风采,便有人说:“就是他,追求了 于讲师二十年了。于讲师便是那个老妇,她的职称很低,声音很好听,会弹钢琴,而且,有 人追求了她二十年。
只有一次走进她的家门,门庭很窄,一室一厅,还有一个简单的厕所。我是送论文题纲 去的。屋里没有什么陈设,引人注目的便是单人床头那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照片中的男人旧 式西装打扮,但目光深遂似可穿越千古,起码的穿越到身后。那大概便是她的亡夫了。这目 光竟有力量在他年纪轻轻即丧去后让于老师——这么一个曾经美丽的女子为他枯守经年。他 们的当初,一定幸福得难以回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