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草
1
他问过我,若要给这爱情写一副挽歌,你要怎样落笔。
那天的古巷黄昏悠悠,他的声音轻软地落在我的耳膜上,跟寒冰一样刺骨。
2
我知道,便是那时夜雨注定要离开。他当时笑得从容又落魄,长睫毛下似有花影重重遮住了心事。幽深的古玉展厅人迹寥寥,夜雨那日穿着天青色的棉布衬衣,远望去似一副画。从久远的古时走来的男子,有着精雕细琢般清朗绝世的容颜,眉宇间的锐气带着清冷和凄迷。
“你希望我怎样写?”我问。黄昏在屋角泻了一地水蓝色,景色绝美,人也绝美,只差一份寥落极致的心情,这一刻便成为千古绝唱。
“只要不是什么让人流连千遍的苦情句子,看了让人心伤。”夜雨的笑容里透出凄楚,然后他说,可是我知道,你能把挽歌写得绝美。
“美的东西若看了也会痛得极深。夜雨,这道理你可懂?”
因为怕失去,怕得不到,怕一切只是过眼云烟。
夜雨没有回答。夜色席卷而来,和尚未退去的黄昏相融,是一种发出暗淡白光的深蓝。风吹过弄堂式的展厅,庭院中池里的莲花香细细飘来,夜雨说,“白莲开了也是极美,看看去吧。”
八月残夏,一池碧水里的莲花只有几朵还亭亭立着。月光倒映在池塘中,静谧里波光粼粼。
“夜雨,你说爱情是不是应该这样,平淡生活之间欢喜如星光闪烁,如同这月下池水。”
他撩起手摸摸我的额头,指尖冰凉。
“小家伙没有发烧,今天怎么这么多愁善感了。”
额头上****,是夜雨指尖的汗不小心蹭在上面。我看着那抹故作轻松的微笑,月色溶溶下如同一个即将消散的幻觉。
“挽歌怎么写我还不知道。可是要用绢帛,要用柳体。”我笑了,直直看住夜雨的眼睛。
不知道我的笑容是不是过于决绝,夜雨那刻的眼神里竟也闪烁出万分震惊。
“你知道为什么吗?”我自顾自说,“绢帛可以珍藏万年,柳体字骨瘦嶙峋,这样写下来你说像不像一份千沟万壑万劫不复的爱?”
我一直记得那夜的月光淡淡幽幽,夜雨神色黯然地背过身去,那道背影在池水之上如同巍然屹立的荷茎,挺拔而清癯入骨。
他再转过身来,眼角分明有泪,晶莹如同展厅里的古玉,千万次磨滑中才成就的一颗绝世珍品。
“你这样,让我怎么好放心。”他说。语气里尽是叹息。
这声叹息如同穿越了流转的时光,入耳那刻宛如隔世。那年初遇时他也是这么说,眼神疼惜地叹口气,为什么看你这样伤心,我也一样难过了。
那日有午后的斜阳,他走过来时,高大清瘦的身影拉着长长的影子,日晖洒在城外的荒烟蔓草,一米开外的青草地里,翠色涌动。
“夜雨,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的初遇。”
他笑了,笑容温柔却有悲切。“怎么会忘。”他说,“那天看你一个人站在城郊废屋的檐下,甚是可怜。”
那日分明有和煦的阳光,那个屋檐却潮湿阴冷。从来没有看过这样倔强的屋檐,在日光之下还硬生生地长出青苔,和满地青草一同争春。就像那时的我,明知缘分殆尽还偏不放弃,惹得一个人心生同情,也惹上了一段凄迷难当的****。
“那么,可怜便近似于可爱了么?”
他摇头,“我那时只知,这女子便是我要用尽一生心力,也不再让她留一滴眼泪的人。”
他的诺言说来如同清风,却一样铭心刻骨。曾有一日也是这样繁星满天,他微笑着揉着我的头发说,“小家伙,你这样的眼神让人心疼,我错了好不好,以后再不要伤心。”
以后再不要伤心。说来真是轻巧。
我笑了,“夜雨,我听说妖的一生只流一次眼泪,我一直好奇,从前的我是有了怎样一道眼神,便让你心怜悯。”
夜雨的叹气声如同月色,柔软潺湲。
“和你现在的一样。”他说,“寒冷里有温软,哀恸里还有希冀。”
“那你现在可是要违背诺言了?”我笑着问。
寂静在夜色中弥漫开来,也有令人惊心动魄的决绝。
“对不起。”他说。三个字如同水珠落入池塘,激起圈圈涟漪。明明是晴朗的夜空,恍然间却有阳光万丈,让人盲了目,灰了心。
“夜雨,我懂。”我说,“那天你不在,长老来找我。”
夜雨的眼神里没有诧异。
“长老说,城主你历劫三十年已满,是时候回狐族了。他跟我说,人妖本来殊途,要我去寻一个寻常的世间男子来相爱相守。”
“夜雨你说,这世间茫茫,我要到哪里去寻到一个人,跟你一样可以让我在繁琐的人世间有一处可以遮风避雨的竹屋,一个甘愿栖息的角落呢。”
一阵风吹得夜雨额发飘荡,好看的眉目如同万年前的玄冰之下埋葬的月长石,那么珍贵竟然被我拾到。
“竹屋一直都在,你以后若是寂寞了累了,便去那里看看。”他的语气好无奈。
“看什么?”我笑起来。“看物是人非,看人去楼空么?”
夜空之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破碎苍凉。来路向未知蔓延过去,我的话再凄清也终究是弦外之音,阻挡不了气势磅礴的命运。
夜雨没有答我,他只是再次背过身去。天青色衬衣衬着幽蓝的夜,是一种飘逝的色彩。白荷清香,池水微风处,临风而立的那个人原来到头来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觉。
“回去吧。”许久了他说。
3
那日竹屋外的栀子花在残夏的夜晚全然绽放。清新馥郁的香味从窗口飘进竹屋,流连忘返。我一直没有睡,黎明前天空发白时突然落起了一场雨,淅淅沥沥的整个天地都湿了。
夜雨便是在那天离开。没有朝霞的清晨,只有栀子花在雨水中清透可爱。从竹屋一路走到山路的分岔口,夜雨都没有说话。他总是在这样的时刻静默至深,如同脚下青草,明明被踩压得疼痛万分,也默然无语。
我跟在他的身后,一路沿着泥泞的山路走去,路两旁的竹叶摇摇晃晃,也似离歌。这条路,曾经走了许多遍也从来没有这样走过,亦步亦趋,心惊胆颤。怕下一刻夜雨便要消失在这苍翠的山竹林里,怕下一个拐角沧海桑田便向我涌来。
那一次也是雨天,他驾着马车带我去为我搭建的竹屋,暮雨纷纷洒落在他凄迷的发间,倾世动人的清俊。
那一次他沿着蜿蜒的山路走来,我在山的另一头等,他看见我一脸如释重负的笑容说,以后有你日日这样等待,哪怕是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回家来。那天他沿着山路追来找我,手腕上磕破的伤痕留着淋漓的鲜血,洒了一路,他顾不得疼痛,只说,小家伙走丢了怎么办才好。
那道伤口如今还在,在白色的袖口里暗沉的红色若隐若现。狐王若是爱至心切,也会有去不掉的伤疤。夜雨,其实我也知晓你的无可奈何,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淡然地接受。你的离去如同阵阵的钟鼓声,敲在心上没有撕心裂肺,只是一阵阵的钝痛,仿佛抽丝剥茧般地吸走了生命的所有光彩。
夜雨在那颗枝叶繁茂的竹下转过身来,他说,该走了。
他说,该走了。简简单单的别辞,连让我好好照顾自己的应景话也不舍得开口。若是再不能相见,我们以后怎样于彼此都是不相干的钝痛。而痛在我们心里,谁又知道他乡明月下的另一个人是瘦了,乏了,累了,还是伤心了呢。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有雨水落在舌尖,带着缠绵的苦涩。
冷冷微风里烟水茫茫,夜雨蓦然转身的那刻,他的脚下长出一片浅草,水绿色柔软,一路蔓延。夜雨曾经说过,狐族有一种草,每当有人别离心伤时,那种草会随着离人的脚步一路生长,仿佛送别之人一路跟随。
他说过,那种草叫离草,情之深切时才能看到。夜雨,那一日,离草满园,长亭却不知何处,其实把酒言欢又如何,你的背影终究要在天涯消失,万水千山也会这样寂寥了。
彼岸花开
他,是爱神丘比特,他每天朝那些真心相爱的恋人射出爱之箭,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当他在人间游荡,寻找着恋人的时候,他,见到了她,她,也看到了他,惊艳,他想。
如是,他,触犯了爱神的禁忌,爱上了人类。她,也犯了错,爱上了神。虽知是错,却,甘愿沉沦。
终有一天,神知道了,人神恋是爱神最大的禁忌,他将为爱付出代价。
神让她的寿命终结于此,他,如失了心,痛,蔓延他的全身,原来,人神恋的代价就是,不能在一起。
他去求神,神说,只要你答应我的一个条件,我就让她还阳。他答应了,她醒了,他却,瞬间消失在她的面前,神说,我的条件就是,你将消失在尘世间,直到她为你流尽最后一滴泪。
他,消失了,她的脸上再没有笑。半个世纪过去,她的容颜不改,阳寿却尽。她躺在床上,一滴泪缓缓滑过她的脸颊。
他,重生了,却选择追她而去。在地府,他们相见,约好,不喝孟婆汤。
转世,她,是一只蝴蝶,他,亦是。她,在天涯。他,在海角。他,飞遍整个世界,找她,她,飞到了他们相遇的地方,等他。
当寿命只剩下一天,他终于找到了她,一起躺在向日葵上,他说,亲爱的,我爱你。
她说,亲爱的,我也爱你。
蝴蝶的寿命将近结束的时候,神哭了,因此他们的寿命被冻结,神召唤他们来到面前,说:“人神恋固然是违反三界道德的,但因你们真心相爱,本神愿给你们一个机会
花开彼岸本无岸
魂落忘川犹在川
醉里不知烟波浩
梦中依稀灯火寒
花叶千年不相见
缘尽缘生舞翩迁
花不解语花颔首
佛渡我心佛空叹
彼岸花,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生时叶已经落尽,叶长出时花却开始凋谢,彼岸花的花朵和枝叶虽然是同根生,却生生世世永不相见。如你们能找到一株紫色的彼岸花,对它讲述你们的恋情,让它为此落泪,彼岸花便会化身为紫衣仙子,紫色的彼岸花会祝福你们。”
他和她,终日寻找,三年过去,当他们飞越大海的时候,竟发现,海中的一座孤岛,闪过一丝紫色的光芒,紫色的彼岸花,生长在一块巨石之下,他和她,停在花旁,讲述着这份恋情,泪水把原本干燥的土地都浸润,七七四十九天过后,那绝美的彼岸花上,落下一滴泪,霎时,彼岸花化身为紫衣仙子,清冷的声音传来:“我本是彼岸仙子,因厌倦红尘世事,便隐居这孤岛,千万年的孤独。今日被你们的恋情感动,只问你们一句,只要在一起,即使生命有限,也绝不后悔吗?”
他和她异口同声:“我们乃真心相爱,请仙子成全!”
一阵强光将他们笼罩,待光消散后,只见那紫色的彼岸花旁,赫然出现一株淡紫色的彼岸花,只是,这株彼岸花,花与叶共存,他是花,她是叶,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饮剑
回首,你音容已逝;
只记得你说过,
梨花,汲足了人间的至美;可世间至美总在最后,
消失在尽头……
——题记
雨,如絮,似梦,如烟,似纱。是江南特有的雨。
幽烟中,我轻轻地拭去剑上水雾,指尖不经意又触到了剑身上轻巧的两朵梨花,一大一小,一深一浅,这用生命刻出的两朵梨花依旧那么娇艳。一滴泪在我的脸颊上滑落,落在我手中这柄剑上,发出环佩相碰般清幽的响声。这是柄纤巧的雌剑,与它相配的还有一柄雄剑与它并称“雪映梨花”。他们在一起等待着倏然出鞘,展尽风华的那一天。
雨雾中,一阵清幽的琴声传来,美得让我不敢相信刚才那是否真的是泪打剑身的声音。但,他来了。
我推剑入鞘,循声走去。琴声越来越近,最后,已在耳边。不知什么时候,琴声戛然而止,琴后那人缓缓站起身,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脸颊。“又哭了?高傲的饮剑女也这么多愁善感,传出去岂不被人笑话。”他半是关心半是调侃地说道。听他这样说,我把目光移向别处,下巴微微抬起,冷冷地说道:“人世间的爱恨情仇我早已看透,为什么我们还要去为师父报仇呢?不是我怕死,踏雪死不足惜。只是这江湖中的恩怨,让我感到疲倦。”他叹了口气,仿佛经历了千辛万苦才将它延续下去。他的手轻轻滑过我的头发,在长发中穿插缠绕。最后终于说:“踏雪,你说的我都明白,但走上了这条路就无法回头。而且,只有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才会出现至美啊!”我向前走了几步:“世间根本就没有至美。儿时的戏言,师兄就把它忘却吧!”“不,”他的声音中带出了他加快的心跳声,他指着满院的梨树,新近开放的梨花在雨雾中洗过显得越发娇艳欲滴,“你看那梨花,多么纯洁。它汲足了人间的至美,虽然至美的东西不会长久,但美丽一次,便震撼一次。”最后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变得略微颤抖。他伸出右手紧紧抓住了左手中雄剑的剑柄,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随后,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说了句:“还有……爱。”我的心头仿佛被什么刺痛了一下,转身跑回了饮剑阁。
仿佛过了千年,泪痕已然干去。远处又传来那熟悉的琴声。我走到窗前,暗暗运功,想把声音传得更远,随后应琴歌道:
秋风起兮白云飞,
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
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
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
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十年前,师父与江湖恶人司空邪决斗时受了重伤,连夜赶回饮剑阁,闭关二十天,用生命铸成一对“雪映梨花”雌雄宝剑,剑成人亡。师父临终前只留下一句话:“双剑合璧,江湖除奸。”我和师兄都明白,师父是让我们杀死司空邪,为他报仇,也为江湖除奸。
于是,江南烟雨,玉指梨花。萧萧十载,饮剑千年。我们,终于要出发了。
通邪庄。风雨夜。
“你们终于来了。十年了,你们就真的以为饮剑阁的武功能与我抗衡吗?”面前这位身穿黑袍的老者这样说。
我凄然一笑:“像你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懂得人世间最珍贵的感情,所以才会去伤害别人,却丝毫不顾及别人和他们亲人的内心。”说着,我和师兄同时拔剑出鞘,同使一招“桂魄清风”,脚尖一点向司空邪顶门发力而去。但没想到司空邪竟一动不动,神态非常平静,有一种从容赴死的感觉。等剑到顶们,他忽然右手一挥,我的剑登时脱手,飞起,直直插入师兄的胸膛,,而师兄的剑直插入司空邪的顶门。一瞬间,我同时看到两个人在我面前倒下:仇人和恋人。原来,在至美之爱出现之时,所有的恩怨真的可以淡忘。而师父留下的武功也真的无法与仇人抗衡。看来师父和我都不能参透至美之意,又怎能理解面前为至美淡看生死的两人?
堂前灵幡飘展,远处的阁楼中好像有个女子在悲歌:
昨日回眸,
西窗口;
爱恨情仇,几时休?
昨天今日。
付东流。
……
师兄只是想用自己的行动让我明白,那么,也许他是对的。至美不会长久,生命却能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