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听到砰铃乓啷的声音,许蔚然被吓得抖了下肩膀。
拨开窗帘,竖起耳朵,发现声音来自陶乐家。
灯有些惨淡地亮着,传来似乎是摔碗的声音以及妇人的大声谩骂,以及,陶乐的有些沙哑的哭泣。
许蔚然合上书本,觉得心脏上好象有只小爪子一直在挠得痒痒。
屋里没有人。母亲出去散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他有些坐不住,一个健步冲出门去。
擂着门叫着陶阿姨你开开门啊。
门内却依旧是不断摔碗的声音,甚至还有耳光声。
陶乐的哭声纠起他心里最柔软的经脉,便更用力地擂着门。
突然一阵巨大的推力。满脸是泪的陶乐出现在门前。
用有些惊恐的声音对他说:
“快跑!”
许蔚然愣了一下,抓起她柔软的手掌便跑。
在风里奔跑的两个孩子,手拉得很紧,似乎一不小心松开,便会陷入万劫不复。
跑到溪水边。大口喘着气停歇下来。
松开了陶乐的手,许蔚然看到她的额头有伤,正往外流着殷红的血,在夕阳照射下有些夺目的红。
——你疼不疼?
下意识地伸出手拨开她额前沾了血迹的头发,头发是微微的泛黄。
——不疼。
明明脸上满是泪痕,明明疼得忍不住想要咬住嘴唇,却依旧笑出来说,不疼。
陶乐啊陶乐。你是怎样一个坚强的10岁少女。
12岁的许蔚然也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她以及她的伤口,只好略带心疼地望着她。
陶乐便有些想哭。从未有人这么关切地注视过自己。从来没有。见惯了暴力和冷漠以及欺负的少女,茫然地抓住了少年的衣角。
——为什么要打你呢。
——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她一进门便是怒火朝天的表情,然后开始边哭边摔盘子,盘子是朝自己的方向砸来,听到她骂骂咧咧地骂着自己,有些说不出的惊恐。
陶乐耷拉着脑袋,眼泪已经干了。
——我不想回家。
——那我陪你在这里。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夏天的傍晚,是血一般红的水面铺在眼前。
是手电筒的光照醒了已经入眠的孩子。身下的鹅卵石虽然硌人,却无法阻挡睡神的来到。
听见有些急迫的呼唤:“蔚然。蔚然……”
睁开眼睛,搜寻着手电筒的方向,尚未缓过神,陶乐的脸颊上已经挨了一巴掌。
是陶乐的妈妈。
许蔚然想上前拽住那大而有力的手掌却被母亲拖住。
——快跟人家道歉!害得人家找了那么久。要死就死。找个垫背的干什么!
陶乐强忍住眼泪不落下来,鞠着躬卑微地说对不起。
但她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蔚然的母亲表情尴尬地抱住儿子,面朝头发凌乱的陶家母女。
——没事。没事。
便见小小的陶乐被像小兔一样拎着耳朵离开。
母亲在耳边差点落泪地喊着:宝贝,可吓死妈妈了。
他没听在心里,只觉得心里有点热热的心疼蔓延上来。
被警告不许与陶家孩子来往。他许蔚然是个听话的孩子,最初的时候便连微笑也不肯给她。在院子里碰面,即便她笑得快僵了表情,他也完全当作没有看见一般。
却还是忍不住,在她被母亲罚跪在门口并不许吃饭的时候,偷偷地将月饼送到她面前。
——喏。这个给你吃。
虽然说话还是忍不住的僵硬,但见到她淤青的嘴角上扬,却还是觉得舒心起来。
——谢谢你。
那日,许蔚然放学回家,听到陶乐的家里传来了很大的哭声。
似乎有许多人,陶乐的家里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
有些好奇地在门口探着。
却被母亲一把拖回来家。
——瞧什么呢。一身晦气。
抬头问母亲,妈,出什么事了。
——还不是陶美含那女人死了。被车撞的。哦呦那个吓人哪。
觉得脑袋嗡嗡地一下,有股想冲出去的冲动,却被母亲关上了门。
她死了。陶乐,对于你,是不是好事?
觉得夏天的夜有些燥热,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妈妈锁起来了。夏风吹不进来。电扇支噶支噶地转着,空气里有莫名花朵腐败的味道,闻起来像血腥味。
几日未见陶乐,大白的花圈在她家门口荒凉地摆了几天后撤走。好似天地都忘了这个人的曾经存在。
那日却在家门口突然见到陶乐。
她照样的苍白,眼睛有些肿,微笑着递过一罐糖至他的手里。
还未来得及开口,家门突然开了,母亲伸手将许蔚然拉了进去,一边用鄙夷的眼神扫了门口苍白的陶乐一眼,迅速关上了门。
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晦气啊。
扫到了儿子手中还微微留有少女手上温度的糖果,夺过来丢进垃圾桶。别和这丫头来往。她是个灾星啊。
许蔚然被推回了屋子。窗子是锁着的。看不见屋外的风景。
他尽量不去想象陶乐在门口有些孤寂的瘦小身影。
写作业。写作业。
入夜,去将丢进垃圾桶中的糖果盒拿回来,小心地锁进抽屉。
后来便再未见。听说自母亲死后,她被送到了痴呆的外婆家。生活得——不很好。
慢慢成长起来,便渐渐淡掉了那时少女的脸,好似做过一个有些不太美好的梦般。
那盒糖果,也被忘掉了。
16岁那年终于有了喜欢的女生。笑容甜美,家庭殷实,成绩优异。
叫秦小月。然后一起考入了市里的重点高中。
坐在教室里,听老师点到了自己的名字。
——许蔚然。
——到。
站起来时,突然前面的女孩回过头来,是一张清秀漂亮的脸,有些激动地喊着他的名字。
——许蔚然!竟然,能在这里遇到你!
似乎忘记了此时是在上课,有些激动地想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是……
有些狐疑地去搜索这张脸,却记不清,是在何时存在过自己的生活。
直到老师有些严厉地打断了对话。
——陶乐你干什么呢。
突然脑袋一阵清明。
陶乐,这个名字像是复苏了一般。
坐下,盯着女孩的后脑勺。
以及她穿着的有些破旧的衬衫。
有些辛酸的回忆突然涌上来。
放学时分,是秦小月在旁边,面色有些难看地问着。
——她是谁啊。
故意装傻道:“什么?”
——她啊,陶乐。
该去怎样陈述自己与她的关系呢。童年玩伴?或者,仅仅曾经是邻居。还是,童年里,记忆深刻的人。
是记忆深刻的吧。甚至到现在还记得她有些惊恐的表情以及笑容,记得她哭哑了的嗓音。
去不知怎的,摇摇头却说,我不记得了。
迎面她却走来,笑容有些漂亮。
秦小月突然挽住了他的手,亲昵的姿态让他觉得有些尴尬起来。
她的笑容停了一下,嘴角继续保持上扬。
——许蔚然,好久不见呢。
因为要对刚刚撒下的谎负责,他便偏过头,有些尴尬地说。
——你是谁?你认错人了吧。
听到少女有些焦急地表明身份。
——我是陶乐啊。
却只换来他带着秦小月加快了步伐。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一点也记不得我了吗。
即便是随便地被他否认掉,她也认定了他便是年少时她的英雄。
睫毛没有变,眼睛没有变,笑容没有变。
也许是自己变了。他再也认不出。
她有些报恩般地对他好。众人都知道,秦小月便觉得有些愤慨起来。天生的公主优越不允许这个穿着寒酸的卑微女生抢走男友的视线。
篮球赛时她故意打翻陶乐送来的水,热水泼在她的裙子上,腿上,疼得她说不出话。
在黑板上悄悄写下XX不要脸之类的话,让她看到时受伤表情再默默擦掉。
所有人都觉得陶乐是活该。她不知廉耻地去抢别人的男朋友。低俗到编造一些童年的记忆来结识。
学校组织去游乐场。
许蔚然替秦小月背着一大袋零食,汗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掉。
——我来帮你拿吧。
是陶乐站在面前说。
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便说不用不用。哪能让女生拿啊。
——蔚然你记得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来过这里呢?我没有钱,是你偷拿了你妈妈的。带我到这里来买扭扭糖。
你记得不记得呢。
许蔚然张了张嘴,他看着眼前少女亮晶晶的眼睛,觉得心也像是湿润了一般。
——喂。我怎么听到某些人声音里温馨得要死啊。
是秦小月突然站到了身边,眼睛直瞪着陶乐。
陶乐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却被她走过来拨正了肩膀。
——你是不是喜欢他。
许蔚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似乎都在等着她的回答,胸膛上下起伏着。
你,是不是喜欢我。
——是的。
少女的声音干脆并且坚定,却迎了秦小月的一个耳光。
——不要脸。
一下子记忆倒带到了那个夏天的夜里,陶乐的额头还有血迹。
许蔚然,却没有说话。有些沉默地低下头去。
闹剧终止,是陶乐沉默的像小兽一般的眼神,还有秦小月胜利的得意神情。
许蔚然有些忍不住。
陶乐,为什么你依旧像10岁那年一样,单薄得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你一点也不快乐,却总要对我展露你的笑容。
那日,许蔚然终于鼓足勇气,告诉秦小月,她便是他年少时想要去心疼的女生。
无关爱。无关未来。
——听说陶乐的妈妈是个狐狸精呢。
——恩啊。她外婆还是个疯子呢。
——难怪她行为那么怪异哦。
——是不是真的啊。
——废话,是我男朋友亲口告诉我的。他们小时候可是邻居啊。但就是怕沾染上她的坏名声,他才不敢去理她呢。
最后一句话,有些沉沉地打到心里,女孩们有些尖锐的窃窃私语传到耳朵里,像针一般猛扎。
原来,你给我的温暖,都是假的啊。
原来,你也那么讨厌我。
从来没有一个人,真的在意过我啊。
进到教室里时,正迎上冲出门去的陶乐,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捂着脸便冲了出去。
然后听到了女生们讨论的声音,音调越来越高,仿佛声讨一般。
——真是恶心啊。说不定她也是个狐狸精呢。长得那个像狐狸啊。
——本来就是嘛。她还引诱我男朋友呢。不自量力。
他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说什么呢。
秦小月惊恐地捂住了嘴。
——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啊。那么,我们分手吧。
冲出教室门去寻找陶乐,却再也看不见她有些瘦弱的身影。
喂。你在哪里呢。
许蔚然问哑了嗓音,到喉咙口,默默地说句,对不起。
任凭秦小月的道歉,许蔚然也只是沉默,看到她流了眼泪,便忍不住心疼安慰。
——不要哭了。
但是,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了。
你伤害了我最不忍心伤害的女孩。
前面的位置一直空着。依旧有人在讨论着陶乐。
——听说她转学去西沙的二中了。真是奇怪,好不容易考进一中来不要念,还回二中去。
——疯子的孙女思想诡异哪~
听到那一声冷嘲热讽,许蔚然突然站起来,纠住说话女生的衣领,大声并认真地说,闭嘴。
女生发出了尖锐的惊呼。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过你。
西沙。二中。
已经不用穿破旧的衣服,突然被告知,眼前那个有钱的男人就是自己的父亲。
觉得有些可笑也有些开心。
脸色越来越红润起来。
笑容也越来越多起来。
只是偶尔会想起一个人的名字,便觉得有些冷起来。
西沙不大,让她觉得很是安心。
喂。许蔚然。虽然,我有点恨你。但是,你给过我6年的温暖啊。所以,你还是要好好幸福的!
打开抽屉,许蔚然找到那盒糖。盒子上系着一个蝴蝶结。突然,许蔚然的眼泪也停不下来了。
他决定,明天就去西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