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乡村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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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旷野的夜是最难熬的。四周泼墨似的黑,那青青的芦苇荡、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坟地,到了晚上都变成了黑压压的,让人毛骨悚然。不远处,还不时传来怪异的鸣叫声。女人胆小,泥鳅一样滑进了男人温暖的的怀里。

女人又要去给男人买药。男人说算了吧,反正也快好了。男人已经能下地走几步了。女人不依,顺着弯曲的小路,爬上高塬,趟过小河,拐上公路走远了。

女人走后男人就后悔了,天有点晚了。更让人担心的事要下雨了。

其实女人也后悔得要命,看样子今晚要摸黑回去了。女人最怕黑,特别是旷野无人的黑,但为了男人的药,女人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为了早回,女人小跑似的,买完了药,坐上最后一班公交车就回来了。天公不坐美,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天一下子暗了下来。女人头皮一麻。到了站,女人下车,双手护着药,一头钻进了夜幕里。夜黑,雨大。女人顺着大致方向,跌跌撞撞地向工地扑来。

女人浑身湿透了,大气也不敢喘,一个劲地往前奔走。道路泥泞,女人的两只鞋子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泪水从不知觉地从眼眶里泻了下来。就在女人趟过小河将要爬上高塬时,漆黑的雨夜里,熟悉的歌声又传到了女人的耳畔,“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啊头……”塬上闪亮着一盏微弱的光芒,

光亮里,女人看见雨帘中的男人拄着木棍,手拎着装满萤火虫的罐头瓶,对着女人的方向引亢高歌……

女人只觉得眼前飞舞着无数只萤火虫,一闪一闪地,很亮很亮。

故乡的镰刀

镰,又叫镰刀,俗称割刀,薄而弯,轻巧而锋利,最常见的农具。握在农人的手中,如游蛇穿梭在村庄与旷野里。月牙状的身材,盛装着乡间最婉约的意蕴,木质的手柄,是农人粗糙的手,凸显出一种摄人魂魄的力量,主宰着大地上的农事。

镰刀,是比犁还要古老的农具。最早的叫石镰和骨镰。真正的铁镰是战国时期才出现的。镰同犁一样,都是中国农耕文化的“图腾”,是农人与生存搏斗极其简陋的兵器。镰刀有不同形状。据《王祯农书》记载,有佩镰、两刃镰、镰、钩镰、镰之镰等,有揽勾稻禾的弯月形的,半月形的和长弧形的,镰柄也在一尺左右,或曲或直。“低控一钩长似月,轻挥尺刃如风”,就是对镰刀的诗意描述。民间使用割稻禾的铁镰大体有两种,一种是收割稻禾用的“禾镰”,为弯月形,镰头宽、薄而镰尾窄、厚,刃部有较细的锯齿,柄部卷成銎状,受以木制直柄;另一种则是割草或割粗硬茎秆植物的“镰刀”。较“禾镰”小,外观呈斜状梯形,直线造型为主,镰头宽大而镰尾窄紧,刃部为斜直形,宜于割断矮小或粗壮的茎条。苏北属于江淮平原,多稻谷、禾豆,故常见的镰刀均为弯月形,结构单纯,造型简约,轻灵便利,一镰在手,宛如只会千军万马,纵横四野。

我醉心于镰刀与庄稼耳鬓厮磨的时光。每一个刈割的时节,只有镰刀才能潜入庄稼的深处,打探泥土深处的秘密。镰刀,不只是一块冰冷的铁,在它的身上,有麦子的重量,有一滴汗水的闪亮,还有一夜的星斗与月光。我曾目睹镰刀在火种诞生的过程。它最初只是一个铁块,在烈火的炙烤与凉水的冰冻中,在铁锤的千敲万打和无数次的挤压变形中,缔造了一个具有生命意义的名字——镰刀。对于铁来说,这是一次悲壮的生命的涅磐!而对于镰刀而言,一个农耕的世界站立在它的肩膀上。在它的背后,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劳作,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农人们挥着锋利的镰刀,把日子收割。他们甩开胳膊,低头弯腰,握着镰刀在旷野里挥汗如雨,宽厚而坚忍。农人用劳动面对幸福、痛苦以及死亡。一把镰刀,就是一种生生不息的人生。

在乡间,使用镰刀的日子总是很短,电光火石间。几个晌午,刚才还金色满地,瞬间空空如也,只剩下矮矮的稻茬麦茬直竖竖地朝向天空。更多的时候,是我们在角落里审视镰刀上的日子。由生锈到闪亮,从闪亮到锈蚀。但是,总有一把镰刀,在白天或者黑暗中闪烁着逼人的寒光。悬挂在季节的枝头,在农人的屋檐下。是对日子的数落?还是在沉浸在劳作的渴意中?星星点点的黄锈斑,攒集这个铁的火焰,在农事的空气里燃烧。闲置的镰刀。等待的或许是一场无声无息的消失,或者是一场风卷残云的盛宴。直到以粉身或者磨砺的过程里,化作乡间的泥土或时间的皱纹。

镰刀的前身是否就是打打磨磨的使命。当它被粗大的铁钳从炉子里夹出来,迎接的是大锤小锤的丁丁当当,铿锵着乡间的梦呓。直至恢复了黑色的脸庞,峻厉而冰冷的目光,完成新生。生于捶打,活于磨砺。在一块粗糙的石块上,咿咿呀呀地,把河流放上,把乡间的日子拌上,来来回回地磨砺着。时光的碎羽、日子的秘密就在黄色的锈水中呈现。刃,是智者,在阳光照耀下,一片铁缓缓吐出内心的秘密,它将驱赶这光芒,照亮农事和岁月深处的风景。植物们也将欢呼一片。

在乡村,一个男人是否能支撑起门楣,是看你能否驾驭一头牛,拉动一张犁或者把握住一把镰刀。我用过镰刀,在一片金色的海洋里。站在麦子中间,我竟然无法使动一把镰刀。只看见血从我的脚脖上留了下来,应和着母亲卡擦卡擦的割麦声响。在麦穗翻滚的旷野里,我看到了自己的伤口,看到了麦子的伤口,还有更大的伤口悬于麦田的上空。我遐思于麦子生长的时分,是农人从泥土深处掘开大地的伤口,把麦粒藏身于其间。风雨拷打,麦子用葳蕤的身影,金色的麦芒把大地缝绞伤口。而现在,镰刀又将揭开伤口,在炽热的阳光和布谷鸟不住地啼叫声里,农人把伤口上的粮食赶运回村。麦子纷纷作偃伏状,只剩下空旷的麦地和寂寞的虫子在深处呻吟。

在老家,使用镰刀最多的是母亲,终日一把镰刀在手,割麦割草,好像拿着一根生活的缝衣针,在日子的补丁处劳作。一把把镰刀,从最初的半月到最后的小月牙,以至消失。只剩下光亮亮的木柄,带着母亲的体温与汗水,成为母亲另外一支手臂,仍旧挥动在农事深处。只是在那黄昏的麦田里,我每看到弯腰刈割的母亲,总是模糊而又清晰。母亲,不正是一把朴素质朴的镰刀么?在岁月的旷野上把我们收割。母亲啊,就是一把最后的镰刀。

现在,我们距离镰刀很远,这大概是最残酷与幸运的折磨。在日子的角落里,你总会感觉到有一把镰刀在黑暗中与你对视,甚至在你心上轻轻割上一刀,留下紫色的红痕。我知道,无论镰刀或者母亲,会消失在风中,但她们都会成为大地上一块黑色的铁,成为岁月旷野里的一把锋利,散发出历久弥新的光芒。

素描:耧

耧总是远距离地躲避着我。我时常在黑暗中想像她那刚毅的背影。静默的时间钟摆里,我听到一种划破泥土的声响,似锋利的刀锋划过雪白膏腴的皮肤,脆生生地,夹着生命的呼唤。那定是古铜色的木质耧与冰冷地铁器在时间的水面上,剖开人类缓慢的竹书。

耧,叫耧犁、也叫耧车,《通俗文》说:覆种叫耧。又叫耧犁。其铲刃像犁镵而小。不同的乳名,都蛰伏在旷野的深处,下种岁月的歌谣。她主要由耧架、耧斗、耧腿、耧铧等组成。耧是个心思复杂的家伙,她没有锄或者镰刀等农具们单纯、好爽,她可以代替许多农具们干活,迫使许多收获的时间水面上,抛头露面的是耧,水下是镰刀或者锄。农人用过镰刀、铲等农具总是很不心疼地一抛,而耧则掌上明珠般,擦拭,再擦拭,直到泥土剥落,露出内心的光芒来。

据东汉崔寔《政论》记载,耧犁是西汉武帝时搜粟都尉赵过所发明,“三犁共一牛,一人将之,下种挽耧,皆取备焉,日种一顷。”这种耧犁就是现在的三脚耧车。耧车有独脚、二脚、三脚、甚至四脚数种,以二脚、三脚较为普遍。王祯《农书·耒耜门》记载,两脚耧的具体结构为:“两柄上弯,高可三尺,两足中虚,阔合一垄,横桄四匝,中置耧斗,其所盛种粒各下通足窍。仍旁挟两辕,可容一牛,用一人牵,傍一人执耧,且行且摇,种乃自下。”而韩琦则在《祀坟马上》中曰:“二茔逢节展松楸,因叹农畴荐不收。高穗有时存蜀黍,善耕犹惜卖吴牛。泉干几处闲机硙,雨过谁家用粪楼。首种渐生还自喜,尚忧难救赤春头。”“粪楼”,即“耧车”也。

历史难掩耧的光芒。从粗糙简单的犁铧到复杂的耧,人类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前行的代价注定要用人类自身的劳作来推动的。耧的出现减轻了人力劳作的痛楚。特别是三脚耧在乡间多见。耧不仅解决了土地的翻耕细碎过程,还一次性地三次播种。分行的播种更有利于种子对阳光雨露的吸收,以及除草的劳作。

耧在《现代汉语词典》中赫然解释着,是一种畜力播种的农具。我惊叹于现代人舒适的生存。耧的对象是牲畜,可是那驾驭着耧者,有几牲畜?匍匐者一定是那在风雨里在晨曦中在残阳里低头前行的农人。悲乎?人亦牲畜,牲畜却凌驾于人。

我没有使用过耧,只在乡村旅游中看到枯槁于静立时光里的耧,落满尘埃。昔日与农人一道,在大地的舞台上上演着与旷野的肉搏战。肩膀上勒着沉重的绳索,上衣早已抛开,固然是春寒料峭的时光,清冷的晨曦从天边喷薄而来,丝丝缕缕地,给大地披上温暖的外衣。农人****着胸膛,****着暴起的青筋还有憋红的脸庞,刚毅地拖着耧前行。一步一滴汗珠,一步一个太阳,沿着种子一并种植在大地深处,麦穗、稻穗甚至鲜艳的红高粱、整饬的玉米,谁不是阳光在岁月深处的孕育与点化?一粒粒果实,烙印着阳光的元素,闪耀着惊人的汗水。农人哪,在抵达秋天的路上,如何越过季节中的沟沟壑壑?一只耧,一****着上身甚至灵魂的农人,还有几粒时间与生命孕育的种粒,在与泥土最****的对话中,简陋地劳作里夺取了生命枝头的果实。这是农人的生活,从根本意义上说,这是农人艰涩的生存。生存简单的搭配里,充满着希望,充满着火焰,充满着血色的光芒;是汗水与泥土的歌,是肉与耧的诗,是灵魂与时间的画。活得****,活得纯粹,活得硬气,活得艰难,活得伤痕累累。

我们与耧是血脉相连的,从木质的还是铁质的柄,都会传递着一种秉性,一种精神,一种蕴涵着生存意义上的隐语。木质的火焰与铁器的坚硬如何糅合生存的旷野?我或者父亲都无法忘却缰绳下的背影。乡间,每一头牲畜都是一个响当当的劳力。我们是劳力,我们经常要客串角色,充当牲畜,在旷野上劳作;把力气浇灌在脚下黑色的土壤里,催开季节的萌芽。甚至有时我们还要充当种子,没有希望的种子,耧开的伤痕里,把自己种下去。生于泥土,当然还要回归于泥土嘛!

在农具森林里,我常想着它们何尝不是农人延长的手臂?手拿着莫名的刀片,花开大地灿烂的一角,让后者进入,成为大地上空的主宰与飞翔者。飞翔者的快乐里,再也不会感受到那些质朴的农具们,木的火热、铁的冰冷,在火热与冰冷之中,谁会看到曾经的农人披荆斩棘?

越过耧,越过农具。霓虹灯闪。农具越来越陷于时间的灰烬,是庄稼的祭奠者,宛如火语者,直到渐渐熄灭,成为废墟。但是,她的背影,他铿锵的昔日终将被天空、大地所洞悉。恰如那三脚耧,天、地、人三根肋骨,支撑着人类向前行走。

父亲的耙

耙,是乡间里常见的农具,也是父亲对抗土地的武器,一件一生托福给她的拐杖。

耙,制作起来比犁稍微简单些,先用树木打成框架,然后再在四围锲上钯齿——一些牙齿状的大铁钉,耙就做成了。

耙多是呈“目”字形,中间有横梁。木质的耙,铁的齿,像一只猛兽锋利的牙齿,前后两排,闪着黑黝黝的光芒,那是与泥土摩擦、搏斗的荣光。低矮的身子,没有站起来的高度,却有着无限辽阔的胸襟。再僵硬的石块,再空旷的田野,只要经过她的手,她的牙齿,她那匍匐的身躯,之后泥松土软,生机蓬勃。

顾城说,黑夜给他黑色的眼睛,他却用它去寻找光明。耙,她的齿,是大地的手术刀,剖开丰收的土床;是乌黑的、大地的眼睛,在黑暗中摸索这泥土,寻找果实。

从历史的泥泞里走来,父亲总喜欢把耙扛在肩膀上,把劳作扛在肩上,把一生的支柱都托福给了田野。耙的对象是碎土平地和消灭杂草,是给秋天的庄稼建造个暖巢。古代谚语:“耕而不耢,不如作暴。”这是耙的使命,肩负着阳光的重任。这也是父亲的责任。父亲扛着耙,他的对象是庄稼、丰收、炊烟还有家中的亲人们。耙沉重,父亲比耙沉重,耙承担的是一野的庄稼地,父亲承受的是一个家庭的生计。

父亲也有惬意的时分,那是在和耙一起飞奔在稻田里的情景。

牛拉着耙,在四围浅浅的水域里,父亲立在耙上,一手抓住缰绳,一手扬鞭,一声惊雷的吆喝,驾!随即牛号声从空中飞溅开来,宛如撒下的种子,噼里啪啦,声音洪亮清脆,仿佛在充满生机欲望的水田里,那拔节的声响已经在远方启程。声音重金属般落下,顿时,泥水四溅,水牛放开四蹄,背负着耙,在水田中昂首阔步。

我没有用过耙,可是我却享受过耙——有趣而又沉重的农具。

站耙,这是农田里耕耘庄稼田的一项重要活动。家中劳力弱的人家,站耙是最好的选择,任务自然落在孩子们的肩上。那年我十一岁,念小学四年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