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里,我家每到冬季,都见父亲在篱笆门外,就一堆泥巴,揉弄着,然后撒上麦糠、稻草之类的。均匀和好后,父亲搬来大石块当做模具,做成一只底平、四围高出的火缸了。父亲说,现在人家都做火缸了,不象以前,随便找个地方,支上柴火,既不方便又不卫生。有的人家庭殷实,就做个水泥火缸,仔细地用啊,可以用上好几年呢。
真正忙活过年的工作,其实早就开始了。火缸有了,得有好的柴火啊。象稻草、麦杆太瓤,树棍又太浪费,所以最令人满意的就是那废弃不要的树根了。空闲的日子,父亲总喜欢吆喝上我,扛着铁锹,还有斧头,到家西河底的树林里,寻找伐树后留下的树根挖掘。半天下来,总能挖着好几个大树根呢,运回家后,放在阳光下晒干,足实够冬天烤火之用。
火缸烤火御寒,这也是乡人取暖独特的方式。在这冬闲的日子里,一丝丝暖和着身子和冰冷的手。然而,最诗意和深邃的不是素常的烤火取暖,而是大年三十晚上的守岁啊,在享受着亲情和温馨的时刻,还有那么一丝神圣、庄重和一份无言的责任。
除夕夜。屋外,大雪飘飘,白雪皑皑。屋内,缸火熊熊,一室春意融融。
此刻,父亲把祖母也叫来了,端坐在火缸的旁边,我、父亲坐在两侧,姐姐和母亲要是不忙碌着新年的菜肴,也会一同坐下。一家人就这样坐在火缸旁,父亲总是喜欢拿上一包葵花籽,母亲和姐姐们则聊些女人间的私话以及婚烟;我就搬着个小板凳,坐在祖母的膝边煨红薯吃小声地说着话,守望着新年的祝福。祖母还告诫我们,烤火守岁时,不能大声说话,要不然会把来年的财气吓跑的。烤柴火,就是财旺、人旺、前途旺,一年更比一年旺啊!
说话声里,父亲又往火缸里塞了几个树根片,柴火蹿得老高。母亲此刻已经给我们穿上了新年的新衣了,预示着新的开始。父亲呢,则和祖母一道,在经过祖母唐诗宋词的熏陶后,对我进行着德与孝、知识与成材的谆谆教导与洗礼,一家人其乐融融。夜深,父亲和祖母的眼睛半开半合,如醒如睡,依旧守护着这火缸,缸内的火依旧燃烧着。姐姐和母亲一道,熬夜不住去睡觉了。我呢,贪恋火的好玩,从家中蛇皮口袋里抠出花生或者玉米粒儿,埋在灰烬里,时不时会从中蹦出指头大的花朵来。这似乎是冬天里最美丽的花朵了,馨香诱人,生出了许多恬静的享受,幸福的日子。
往事如风,在北雪飘零的冬季里,我越发想念起老家的火缸来。内心深处总萦绕着老屋火缸边缠绕在亲人的膝下,燃烧的火焰,通红的火光,照亮了父亲布满皱纹的脸庞、母亲斑白的银发,瞬间一朵朵颇具沧桑与守望的花儿绽放开来,拂过我们的双眼,一瓣瓣毛绒绒的心事啊,温暖着整个冬天。
檐灯
农人的眼睛。
走过乡间,你会发现,每一农家的门檐前都会挂着一盏灯,或马灯或白炽灯。白炽灯居多。已经褐黄色的白炽灯泡含苞在农家的门前,似乎深锁着经年的心事,打量着每一位走过门口的人。沉默不言。白炽灯与红墙黑瓦在一起,呵护着农家,则变得俊秀与清爽些,而与斑驳的土墙在一起,现代与古老,特别是在黑暗的逼近里,深邃了许多忧郁的季节。
从黑暗里走过来的人,总是对灯光有着热切的向往。我审视过没有灯光的夜晚,也见过浑身泥土气息的父辈们如何利用最后的夕光。冬日里,各家各户最热衷的就是早早地赶鸡上宿,或打狗喂猪,并且把一家老小的晚饭在夕阳还没有落尽时分做好。趁着夕阳最后的光芒吃完晚餐,接着上床、睡觉。
乡间真正的娱乐是从夜晚开始的。农家的男人、女人们就会在黑暗中开始一家人的对话。男人们会披上棉袄,点燃一支香烟,对着黑夜里的女人,细言细语地说着话,诸如鸡圈门、猪圈门关好没有?南湖的那块地羊羔有没有去糟蹋?西大埂的油菜地里油菜几乎被人家偷光了,只剩下了菜根。男人们抽一口烟,再吐一口气,或轻或重地说着稼穑之事。女人们则应和着男人的话题,发表自己的看法。女人们也有女人们的话题。她会告诉男人张家的猪跑出了圈,把老邓头家的菜园一吃干净了,看来过年的白菜猪肉泡汤了,或者说马上过年了也该给孩子添件新衣服了,大人怎么都能过呢。当然,说完自家的话题,女人们更多地会说一些充满情色的话题,什么村东头的寡妇和队长如何好上被人家看见了、谁家的女娃没婆家就已经怀孕了等等。当然,乡村的女人们,夜晚里最乐意的事情就是掏男人们的钱包。白天男人上街回来,晚上女人总要数一数钱包,是挣钱还是花钱呢。女人们就着男人烟光,蘸着自己的唾沫一张张数着,男人们看着女人的谗样则会骂到,钱,钱,比你的娘老子还亲呢!骂完就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声飞出窗户,惊醒了树枝上的野鸟,扑着翅膀飞向更黑更深的夜晚。
一旦乡间的日子滋润起来,灯光也跟着亮堂起来。天一擦黑,农人就把檐灯拉亮,照着门前的路,也照彻着乡场上的稻子。乡场上,堆满了从田野里收割来的稻子,像无数喝醉酒的汉子,横七竖八地躺着。灯光照耀到饱满的稻粒上,秋天似乎又深沉了几许。女人们在屋里忙着做饭,男人们则在乡场上忙着把稻穗铺展开来,拾掇着石碾、牛还有滚框、牛鞭等物什,等着饭一吃完,就着檐灯投过来的光芒准备夜战。农人啊,只要一走进丰收的日子,就不管白天夜晚了。在他们的日历上,粮食就是他们的灯盏,是他们生命延续的灯光。等到颗粒归仓、清闲的夜晚里,农人才会一个劲地喊疼。
挂檐灯的农人在耕种之外,也懂得诗意。夜幕降临,农家华灯初上,每一家从屋檐下都会开出一朵橘黄色的花朵,在冬夜清冷的夜晚里,给人以深深的暖意。每一夜行者看到那檐灯,都会找到回家的路。当然,农人没有想那么深邃,他们只知道,在黑夜里点燃一盏灯,能给过路人带来方便,还会赢得赞许。被灯光照耀的人会对主人家说,这家真是菩萨心肠呢!这样的话谁听了心里不是美滋滋的呢?还在乎那一点点灯油?
等到过年时分,农家的檐灯会一直亮到天明,特别是在大雪覆盖的夜晚。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黑的树枝、黑的道路还有黑黝黝的建筑物,一切都被白雪覆盖了。这时,桔黄的灯光照彻在雪地上,一盏盏,是夜晚最美的景致,是美轮美奂的中国画,画不尽的田园风光,写不尽的农家诗意!再看农家的每一扇窗格里,热气腾腾,那是农家的女人们在忙碌着新年的年糕呢!农家的女人心思细腻着呢!每年这时,家家都是热气冒冒,许多人家忙年货,会忙到子夜才肯歇息。锅上锅下,忙得满头大汗,热浪从窗户里扑出来,整个雪地蒸腾起来。乡间的女人们都有个成俗的约定,谁家热气冒冒,时间越久就会让别人家以为其富裕呢!所以,檐灯亮着,整夜不灭,一家家,一户户,把白米面馒头一个劲地蒸……
灯前细雨檐花落。这是雨中的檐灯。檐的灯,花的灯。现在,在乡间的屋檐下,细数灯花的是远行者么?静寂的村庄,人声寂寥。再现衰败的屋檐下,伴随檐灯的是一张张苍老的脸和稚嫩的脸。
阑珊的灯影里,谁会照亮他们?
菜根香
跌落在城市的烟尘中,在灯光下回想日间走过的路,忽然念头缠绕在一棵大白菜上。多年迷失的乡间日子,让在灯红酒绿中摔打的我回味了良久。离我家不远的汴河堤上,年头新开了家酒店,不同寻常的是酒店的名字叫“菜根香”,曾经想这样的酒店谁还会光顾?都是来自泥土的人,只会向往那些生猛海鲜,谁会再去垂青这白了头的菜根?当我读到着名女作家池莉的散文《好日子怎么过》,犹如醍醐灌顶,我忽然明白了生活乃至人生的况味。
我和白菜是亲密的伙伴,因为我们共同从泥土起步的。在一段味如白菜的日子里,每天母亲耕耘在半亩的白菜园里,在日子里眼巴巴地守望着它长大,直到白露落地,白菜一夜之间正了名,收割白菜的日子就来临了。一日三餐,白菜饭,白菜烫,要不就是白菜馒了。白菜系列成了我们家传统的节目。或许,曾经过穷日子的人都会有过这样的体验。
母亲安慰我说,娃,吃吧,吃白菜好长出息呢!我把筷子朝碗上一搁,我才不了,长大了,我一定要不吃白菜,过上城市人的富日子。我想城里的人肯定是不吃白菜的。对白菜,那时的我真有点恨之入骨啊。的确,那段缺盐少油的日子,让很多人都面黄肌瘦,整天打不起精神来。偶尔吃上一顿鸡肉,也不知道要挨母亲多少皮鞭。因那鸡是别人家的。为此家里个把月吃不上一点香油啊。
为了这目标,我拼命地在书里跋涉,在灯光里描摹城市的脸庞。当然,其中还有母亲的殷切期盼呢。
十了年过去。我终于在纸上的奋斗得到了现实。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在鳞次栉比的楼丛里,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住在明亮的高楼上,眺望这些和城市的灯火,我体会到了一种多年梦寐以求的生活。终于告别了泥泞的乡路,告别了寡淡无味的白菜生活。每天,穿上锃亮的皮鞋上班,不用担心泥土的袭击,吃饭了,不用担心没有丰富的大鱼、红烧肉等几道菜,要是别人家请客,吃上几顿螃蟹、甲鱼,还是绰绰有余的。应该说胃子是幸福的,每天接纳的都是美味佳肴。
然而,遗憾的是,为了告别白菜的生活,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那段乡间的日子里,虽然吃着粗茶淡饭,与白菜相依为命,日子很充实。忙时就扛起锄头,耕耘在田野里,身旁同样是劳作的农人,说上几句家常里短;麦场上,坐在高高的麦囤旁,谈一些稼樯的风云,其乐融融,不亦乐乎?陶醉之余,吆上你我他,朝堂屋一坐,花天酒地,不醉不归。黄昏时分,家家扶得醉人归。也许,这就是所谓乡间的日子,那何谓城市的生活?如果用词语来形容的话,真是叫陀螺般的生活。在满足嘴巴之后,开始追求住房了,在有了住房之后,开始买车了。等到买了车后,又发现人家都住上了别墅。走在大街上,琳琅满目的商品缭乱了眼睛,激起购买的欲望。走商场,逛超市,发现好的东西真是太多了,要是拥有它多幸福啊。一个欲望接着一个欲望,直到风尘仆仆、疲于奔命,直到绞尽脑汁、投机钻营,直到夜不成寐,食大鱼大肉而无味。
纸醉金迷过后,花红柳绿之后,才明白原来食之无味,原来是物质太多了,信息太多了诱惑太多了。日子怎一个贪字了得?想想故乡的墙根下,冬日吃完饭后,那些悠闲的老人就蹲在墙交里,和着暖暖的阳光,畅谈神侃。
原来,穷日子,富日子,与白菜无意,它与性情有关。难怪《菜根潭》里云: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啊。富日子不仅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日子是皮囊,需要人的心充当它的灵魂。灵魂从哪里来?“读书中来,修养中来,智慧中来,安静中来,松弛中来,不虚伪的时候来,不贪婪的时候来,懂得珍惜时间的时候来,懂得维护心灵健康的时候来。”
白菜不是日子的名片,而心灵才是日子的内核啊!拥有充实而高尚的灵魂,就是菜根般的日子,一样充满浓浓的清香啊。圣人弟子颜回居陋巷、戴破帽、食菜根,照样丝毫遮不住学问的光芒。那份白菜泡大的清心寡欲里,营养着着精神的执着。我明白了那家叫菜根香的酒店为什么宾客盈门,酒肉穿肠的生活里,何尝不需要来点清淡的日子?清清醒醒头脑,洗礼洗礼心志,看清人生的方向。
再去菜根香酒店,咀嚼着菜根,感觉是整个包菜的香味都集中在这一小块根上,香气浓郁,香甜,嚼菜根的感觉真好,入口时,菜根的味道较淡,嚼起来以后,是愈嚼愈香,亦甜,是淡淡的然而是坚定的甜。郑板桥有诗云:「白菜青盐糁子饭,瓦壶天水菊花茶。扫来竹叶烹茶叶,劈碎松根煮菜根。
白菜营养的日子,还是人生的一个境界呢。
锁
锁,现代字典里云:安在门、箱子和抽屉等开合处或锁链的环孔中,使人不能随便打开的金属器具。一把小小的锁,从昨天到今天,从乡村到城市,我一直迷惘于它;锁,门上的将军,到底在守卫着什么?又能锁住什么?
踅居小城,对锁有着难以忘怀和胆战心惊的情感。每天,我们活在锁的世界里,上学、放学,开门、锁门,总是要把钥匙照顾的好好的,一旦丢失了,或许就走进不了家,就找不到了回家的处所。更多的定义,锁是和家联系最密切的,一把锁,锁住或看守的就是一个家。令人惊奇的是,锁的变化与演绎,把锁的世界装扮的五彩缤纷,眼花缭乱。什么铜锁、电子锁、铁锁、暗锁和磁锁,以及还有长长的链子锁。再看他的用途,门上上锁,抽屉上锁,宠物身上也上锁,就连学生的日记也都用一把小铜锁紧紧地锁住了。一把锁,似乎隐藏着多少看不见的秘密,一把锁,隔开的似乎是另外的一个世界啊。
我深深地为锁而惊叹啊!
回想曾经的乡村,那个记忆里古朴的乡村,听上辈的人说,60、70年代,乡村的木门上哪有锁?几乎家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无论困窘之家,还是殷实之户,都大开着门户,不用担心财产的丢失,更不用担心谁会去顺手牵点什么。正如诗云,东家的讲话西家听,一家的老鼠不说两家的话。家与家穿堂过户,毫无阻隔,有人无人,都是一个样啊。最令人惊奇的是,谁家的大人不在家,门旁四邻就会主动地到他家,上锅台,坐灶下,不一会,一桌香喷喷的饭菜好了,孩子吃过上学了,大人回家,乐滋滋的继续吃饭。一切就是这么自然而然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