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又要说回来,即使这种农村的普通菜肴,要是在过去,我们的农家也是拿不出的。现在好了,浙江在卢大帅的治理下,省泰民安,年年五谷丰登,百姓过上小康日子。你看,要不是大帅治省有方,一个农家立时三刻,怎么端得出这么喷香的干菜蒸肉和白花花的大米饭呢!”
一席话说得卢永祥心花怒放,把个梅干菜吃得精光,五花肉却仍留着。那何师爷也是个乖巧角色,忙接过张啸林的话头,再讲一件开心事:“张老板在上海得到一个可靠消息,坐镇洛阳的直系吴佩孚,也捐弃前嫌,推举卢大帅为副总统呢!那原话怎讲?张老板您说说。”
“我的一个朋友是吴佩孚的亲信白坚武的亲戚,这事是白坚武亲口对他说的。”
张啸林不说原话怎讲,先说消息的来源是极可靠的,“有人将国会要选举他为副总统一事征求吴佩孚本人意见。吴就当着白坚武的面,说:‘……至于我自己,资格本领,都够不上,也不想做。老实说一句,现够得上当选资格的,也只有卢子嘉(卢永祥的字)一人。’可见卢大帅的威名,连直系主脑人物,也不得不钦佩万分……”
“太过誉了,不敢当,不敢当,”卢永祥捋着下巴上的几根胡子,微笑着谦让起来,“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直系中的子玉(吴佩孚的字),还算是个明白人,可南京的齐燮元那小子,恨不得一口吞了我,虎视眈眈的,做梦也想吞并浙江哩!”
“是啊,直系的齐燮元总在打浙江的主意,不过,只要有了卢大帅在,文韬武略哪样不胜过他几倍,怕他怎的!”绍兴知府终于有插嘴的机会,便送了一顶高帽子。
这位绍兴知府哪里知道后来的事。后来,齐燮元和卢永祥互相恨的要死,江苏督军齐燮元两眼通红地说:“上海是我们江苏省的一部分,一定要夺回。”
卢永祥则回答:“上海是浙江的门户,一定要保持。”
没过多久,“齐卢之战”终于打响。
人们把这场战争叫做“鸦片战争”,倒是一语中的。双方在浏河、黄渡一线打了半个月的阵地战。双方的部队久驻江浙十余年,整日吸鸦片,玩妓女,赌钱打牌,敲诈勒索,打仗倒成了副业。
于是,两军整日躲在战壕里,拂晓开炮,中午休息睡午觉,下午三点继续开炮,傍晚停止。这种“作息制度”似是双方预定好的,他们打得十分“文雅”,似乎在玩游戏。
但此时有一人登场迅速改变了战局,此人就是人称“笑面虎”的孙传芳。孙率一万名穿草鞋、短裤头的饥军(人称“花军”),乘齐卢已精疲力尽,便像饿虎扑食般攻入卢的后方浙江,接着又追击至嘉兴、松兴。
卢永祥见大势已去,只好通电下野。
当然这些均是后话了。
再说卢永祥等人这一顿农家饭吃得十分开心,只是人多嘴杂,张啸林要办的事,总寻不到机会启口,心里火急,可又得装作若无其事,陪侍凑趣。
卢永祥呢,他首先要避嫌。莫干山小别墅之事,晓得的人越少越好,所以在众人游览、吃饭场合,此事只字不提。及至第二天下午回到杭州督军府,才邀请张啸林在自己的小客厅里相见。
张啸林从皮包里取出房产契,交给卢永祥,再打开小别墅的图样本子,摊在他面前,一一做介绍说明。
卢永祥听后十分满意,问道:“这地价与造价,要多少银两?你代我结算好,好叫账房付款……”
“大帅劳苦功高,住几间房子,还算什么钱呢!”
“这不好,无功受禄……”
“大帅不必介意,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只是时间仓促,造得不太像样子。现在完工,一切家什用具,全有。大帅不日便可搬进去居住。”
“那太谢谢了,我恭敬不如从命。今后有事来杭可常来督府见我。今晚,我请你吃西湖大菜。”
“大帅恩典,我心领了,今晚我得火急赶回上海……”
“怎么,有急事?”
“不瞒您说,此次有件事专门求您。”
“什么事,快说?”
张啸林看看火候到了,便把释放黄金荣之事提了出来。
卢永祥听了,问:“这黄金荣与你是什么关系?”
“小的初到上海,立足未稳时,曾投在他的门下。如今他触犯了卢公子,罪有应得。念在我和他的情份上,请大帅放他一马,饶他一条性命。他感恩大帅,也全了我知恩图报的举动。大帅最是个宽洪大量的名人,勿记小人过,我求……”说着,他站起来便要下跪。
卢永祥马上扶住,两人坐回座位。
卢沉思良久,语调低沉:
“不是我护着小儿,那黄金荣也太不识时务了。俗话说打狗看主人面,他打我的儿子,这不是往我脸上抹黑吗?再说,南京的齐燮元正要看我的笑话哩!”
张啸林听到这儿,心想:“完了,这事办不成了。”正在这么想时,卢永祥又说道:“既然是你求情,那我只好额外开恩,饶他一命。”
张啸林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卢永祥向门外喊道:“来人呀,请郑秘书来。”
郑秘书当即拟了一份电稿,请卢过目。卢永祥看了一下,签上自己的名字,随后递给张啸林:“这样总可以了吧?”
张啸林接过一看,只见那纸上写道:“何护军使鉴:筱嘉的气已出,凡事不为已甚,放他条活命。卢永祥。”
看完这份电稿,张啸林咧开两片大嘴唇,笑向卢永祥拱手道:“卢大帅的大恩大德,日后定当重报!”卢永祥摇摇手,让郑秘书快点发出去。
当夜,张啸林赶回上海。
虞洽卿到何丰林处求情,没有成功;桂生姐亲自出马,认了干妈,虽说放人,但人迟迟没有放出来;张啸林到杭州求卢永祥,并且拍发了电报,要何丰林放他,但又过了几天,黄金荣还是没有放出来,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大家商量了一夜,也没有找出对症的原因。黄金荣手下的几千名徒子徒孙可忍不住了,他们生怕失去靠山,便对杜月笙说:“杜先生,你下命令吧。我们今晚上就去攻打何公馆,就是死,也要把老头子救出来。”
“不行,你们千万不能乱来,不然事情就更难办了。”
杜月笙此时忽然觉得,上天给了他一个机会,就像黄金荣设计救出雷狄主教而一举名震上海滩一样,他也要来个只身闯虎穴,单刀赴会救出黄金荣。
赤手空拳闯虎穴
在龙华何公馆里,有一个地牢,坐落在后花园一座假山下,不走进太湖石堆起的小门,谁也想不到这玲珑剔透之下还有一个如此恐怖的世界。
黄金荣就被关在这地牢里。在这里,他已经被关了五天了。
地牢很高,顶上全是用太湖石筑成,每每望上去,黄金荣都很担心,这些石头会不会掉下来,砸烂他的头。但他这些担心纯属多余,这地牢很牢固。不但很牢固,上面的缝隙还能透下亮光,如同天窗一般。
他明显的瘦了,脸色苍白,这黑麻点也变白了。他的脚上,戴着沉重的脚镣。脚镣很紧,勒得他的小脚脖子钻心地疼。墙壁很潮湿,他依然靠在上面——他觉得,这样靠着,人要舒服些。
忽然,一扇铁栅门被打开了,一个士兵送来一碗黄米饭,饭上放着几块萝卜干。
“吃饭!”
黄金荣连忙朝饭碗一看,生起气来:“你们就给我吃这个?”
“怎么,你以为这是黄公馆,请你来享受的?不饿死你就算便宜你了,还挑三拣四的。”
士兵走了。黄金荣看看那饭,真想一脚踢开。但他明白,这里不是他耍威风的地方,还是把饭端了起来。
吃完饭,黄金荣觉得很困,就蜷缩在墙角,呼呼地睡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皮靴声把他惊醒。
他微微欠了一下身子,定睛一看:进来的是个络腮胡子,脸上有个明显的刀疤,眼睛瞪得像屠宰场里的屠夫。他的身后跟着两名马弁。
到了黄金荣眼前,“刀疤”嘴一歪,两名马弁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把黄金荣向大牢外面拖去。
“干什么,干什么?这是什么鬼地方,你们把我带哪去?”
黄金荣大叫着,一个马弁把准备好的毛巾往他嘴里一塞,他再也叫不出来了。
马弁拖着黄金荣走过花园,穿过一条曲折的长廊,进了一道月洞门,在一座大厅前停了下来。
“刀疤”在门外立定高声道:“报告师座,犯人带到。”
“进来。”
进了门,黄金荣才发现这是一间会客室。一个细高个坐在中间,身穿笔挺军装,斜挂皮带,腰带上挎着马牌手枪。黄金荣这才明白,自己是被淞沪护军使何丰林的人抓来了。
“四公子,你也出来见见吧。”
何丰林向内室喊了一声。门帘掀起,身上穿着白绸衫,军马裤,头上缠着纱布的卢筱嘉走了进来:
“黄麻皮,怎么样,你有没有尝到小爷的厉害了?”
黄金荣一看后悔了,后悔当初不该一时冲动,这才真是太岁头上动了土。但现在,后悔已来不及了。他怔怔地望着卢筱嘉,嘴里嗫嚅着:“我,我……”
“黄麻皮,你这个杂种可真够厉害的,派出十几个打手打我。按理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惜我卢筱嘉没有那份耐心!说三天之内叫你知道厉害,没过吧。怎么样,萝卜干下饭,味道不错吧?”
黄金荣忽然觉得浑身疼痛,扭动了一下身子。
“怎么样?又不舒服了?还想再活动活动?”卢筱嘉揶揄地笑着,向黄金荣走去。
黄金荣不知他的用意,有些害怕地往后挪了挪身子。
“来人!”卢筱嘉喊了一声。
立刻,有四个士兵上来,站在黄金荣两旁。
何丰林见状,站了起来,挥了挥手,四个士兵退到一旁。
“黄金荣,你是上海滩上有名的大亨,我问你,你们上海人看戏喝倒彩是家常便饭,为什么我们四公子喝了一声倒彩就把他打成这个样子?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不看僧面看佛面,卢督军什么地方得罪过你们?我何丰林什么地方得罪过你们?你们为什么要下如此毒手?你说啊!今天话不说明白,你就休想活着回去!”
“何将军,卢公子,这是误会,误会!”
“误会?你以为你是大亨,有法国人撑腰,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啦。我告诉你,上海这块地方还有我何丰林站脚的地方!”
黄金荣明白自己已经落在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中,没有下面的徒子徒孙,他一个人完全无能为力,只好低声下气地说:
“这事是我黄金荣的不是。何将军,卢公子,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下次,你还想有下次?”卢筱嘉在一旁说。
黄金荣看了看卢筱嘉,眼里闪着绝望的光。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唉!想不到我堂堂的黄金荣,没有淹死在汪洋大海里,却翻在一条小小的阴沟里!哈哈哈……”说着,黄金荣不胜感慨地大笑起来。
这笑声里有辛酸,也有鄙视,倒是他的真情流露。但没想到这一笑,却激怒了何丰林。
“妈的,再笑老子就毙了你!”不等黄金荣停住笑,何丰林伸手甩了一巴掌,直打得黄金荣眼冒金花,面孔火辣,口角流血。
“带下去!”
黄金荣又回到地牢里,望着从石缝里透进来的亮光,他想,杜月笙、张啸林这帮家伙到底在何处呢,难道他们见死不救吗?
其实,杜月笙早已成竹在胸了。他很清楚,师父这次“跌霸”是跌定了,再也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形象了。他迟出来几天,对于自己,也并非是坏事。
现代摩天大楼式建筑的都城饭店,是上海著名的建筑之一只是自己必须行动,让他们终究把师父放出来,这样,自己在上海滩才能取代师父。
在何公馆的后堂里,何丰林正在烟榻上和卢筱嘉一起吞云吐雾。
“报告师座,有位大亨求见。”一个警卫进来报告道。
何丰林放下烟枪,接过名片一看,问:“他带了多少人?”
“报告师座,就他一个。”
“好一个上海滩白相人,”何丰林一拍大腿,“竟敢一个人来闯我这龙潭虎穴。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大本事!”
1928年在上海街头的美国派拉蒙影片公司的广告何丰林起身,带着卢筱嘉步出后堂,穿过前厅,朝大厅石级上望去。
果然,只有一个人,不带保镖,不带武器,气宇轩昂地站在门前。
何丰林见了,不由地暗暗佩服杜月笙的胆识。
“何将军,杜某久仰大名,一直想前来拜访,但总没有机会。”
“杜老板太客气了,谁不知杜老板是沪上闻人,何某哪敢当!”
“兄弟身在江湖,身不由己。平日为伍的都是下九流,只怕何将军看不顺眼。”
“哪里哪里,何某一介武夫,没见过世面,怕大上海的人笑话。”
“何将军何必过谦;贵军驻扎上海,保土安民,万人称颂,今日我能与将军倚足而谈,实在是三生有幸。”
“杜老板,我是个粗人,喜欢开门见山,有什么话,请直说。”
杜月笙看了看旁边的卢筱嘉,说:“月笙我也没喝过什么墨水,说话向来喜欢开门见山。”
“这样最好不过。”卢筱嘉接过一句。
杜月笙喝了口水,说:
“这次露兰春初到共舞台演出,按理应该把大红帖子送到龙华枫林桥来,请何将军和四公子指教。只是因为黄老板手下的听差一时疏忽,把这件大事给忘了!实在失礼,今天杜月笙特来此向二位赔罪!”
“杜老板,这就不必客气了,听戏吗,理应买票。如果大家都去看白戏,露兰春的包银从哪里出呢?杜老板,难道这就是你的开门见山吗?”
杜月笙没有理会卢筱嘉,把头转向何丰林,说:
“那天在六国饭店吃酒,我问露兰春,她在天津时,知不知道何丰林将军的大名?她说,何将军人称小霸王,行侠仗义,威震天津,名不虚传。今天,我敢冒昧登门,也是因为已经从露兰春那里知道将军的为人了。”
何丰林听了,脸上现出笑意,卢筱嘉却冷笑道:“杜老板,依我看,这种当面恭维的话,也不能算是开门见山吧?”
杜月笙笑笑,说:“四公子别急,我这就说到正题了。关于共舞台发生的事,月笙老老实实地跟您说,实在是一场误会!”
“误会?嗯!”
“四公子有所不知,当天深夜,我们黄老板就把手下人叫去,狠狠地训斥了一顿。真的,黄老板当时坐在楼上的包厢里,卢公子您坐在楼下,他怎么知道喝倒彩的是您呢?”
卢筱嘉突然发出一阵狂笑,“杜老板,你不要拿骗小孩的话来搪塞了!没有黄金荣命令,那帮家伙敢在共舞台上大打出手吗?哼!要不是仗着你们人多势众……”
卢筱嘉停顿了一下,他伸手拿起旁边的一把匕首,用力一折,断作两截:“管叫他们一个一个也像这匕首一样。”
杜月笙愣了一下,说:“卢公子好功夫,让月笙长了见识。不过,我不是来跟您学本领的。兄弟们同在上海滩上混,磕磕碰碰的事也在所难免,冤家还是宜解不宜结。”他回头看了一下何丰林,“何将军,你说对吧?”
“对,杜老板的话有道理。”何丰林有些发自内心地说。
卢筱嘉说:“杜老板,还是我来给你开门见山地谈一谈吧!”
“请讲。”
“你今天到枫林桥来,是要活的黄金荣还是要死的黄金荣?”
杜月笙一怔,注视着二人的表情,想分辨出对方的用意,看他们是否将黄金荣干掉了。
从卢筱嘉诡谲的表情上,他感到不易分辨,但从何丰林对卢筱嘉略带不满的眼神中,他却感觉到事态是乐观的。于是,他定下心来。
“四公子,我当然是要一个活着的黄金荣了。”
卢筱嘉点上一支纸烟,抽了两口,说:“那就请你谈谈条件吧!”
“好,四公子,你既然要我开条件,我可以痛痛快快地告诉你,除了天上的月亮,你要什么都行!”
卢筱嘉笑了,“杜老板也不要说得太大了,我只有三个条件。”
“你尽管说吧!别说三个,就是三千个,我也只有两个字,照办!”
“好,你听着!第一,叫露兰春来,亲自上门敬酒赔罪;第二,叫共舞台的那些打手在这枫林桥上,每人叩三个响头;第三,在上海的所有报纸上都登出一条消息:黄金荣在龙华地牢吃萝卜干饭。怎么样,杜老板,条件不太苛刻吧?”
杜月笙腮边的肌肉抖了几下,他真恨不得狠狠地扇这位卢公子三记耳光,但他还是忍住了。
“卢公子,恕我放肆,斗胆给您换三个条件,你看好不好?”
“你说说看。”
“第一,露兰春已名花有主,我看就不必难为她了。我把会乐里的头牌小木兰,送给四公子。这位小木兰,虽说是长三堂子,但卖艺不卖身,赛过宋朝的李师师。”
卢筱嘉似乎有些动心,似笑非笑地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