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车头爹车厢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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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Chapter 13(2)

奶奶说:指不定从前老家孩子唱的石榴树,说的也是你。每回问你媳妇在哪做么,一会是当老师的,一会是大户人家的闺女,一会是种地的,俺记得你还说过,她是个童养媳妇。俺寻思,就这句是真的。她指定是个童养媳妇,要不然的,你为么不念着家?你说说。

奶奶让孙厦跟着,唱起来。才唱两句,庄啊枣啊鹰啊一起跟了上来。那首童谣这样唱道——

石榴树,叶儿长,

十八的大姐九岁的郎。

叫他叫娘不是娘,

还得给他脱衣裳。

头一夜尿了红绫被,

第二夜尿了绣鞋整一双。

尿了别的俺不恼,

尿了绣鞋俺疼的慌。

十八的大姐生了气,

劈头打郎两巴掌。

头一下打的叫姐姐,

第二下打的直喊娘。

哈哈哈哈,篮球场上笑倒了一片人,连在楼上不时地扒着窗口看风景的小蒋也笑了。秀看见了他的笑。巡道工也看到了。其实,坐在黑暗中,颜大嘴的眼睛时时地瞟向那个窗口,就像一只警觉的兔子。

奶奶点着孙厦的鼻子问:知道尿炕的孩子是谁吗?

孙厦说是孙鹰,孙鹰说是孙庄,颜大嘴挺身而出:是俺呢。后来,俺长大了,有天夜里一觉睡醒,就听见“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个鼓来了”,打雷呢。再细听,哪是打雷呀,是媳妇在打呼噜。抱着她的脸亲个嘴,俺的娘呀,满脸的褶子把俺嘴拉成了三瓣,俺成兔子嘴啦。俺不跑行吗?

秀急忙问:你真是逃娃娃亲去当的兵?

奶奶说:从前老家这事多着呢,俺庄上有个大闺女嫁的郎,还是才断奶的狼羔子呢,每天夜里还得给他把尿换尿片,人说那大闺女让闹奶的丈夫闹的,撩起衣服就给喂奶,那小丈夫裹呀裹,裹不出来,就把奶头子给咬掉了。

接着,奶奶转而问巡道工:你别是咬掉了媳妇的奶头子,给一脚踹下炕,光着腚吓跑的吧?

颜大嘴说:你别说,还真叫你给说着啦。她提溜个扫炕的笤帚疙瘩就下炕,像只母长虫似的,俺不跑还不叫她生吃了呀?枣儿,可知道么叫长虫?

孩子们一起回答:老虎呗。

颜大嘴吧唧着嘴,说:头几个月,俺就吃了老虎肉,往后冬天不怕冷啦。那只虎是华南虎,叫工区附近村庄的农民上山砍柴发现了,一个连的民兵带枪去搜了一整天,才找着它。

孙庄提出了质疑:不可能。过去我们常去那边捉特务,别说老虎,连狼和狐狸也没遇见过。

颜大嘴说:看看,露馅了吧?奶奶成天盯着你,也没盯住。野兽也像你呢,哪能那么轻易叫人看见。那里么野兽都有。俺们住睡在山洞里,哪天夜里没野兽来亲俺疼俺呀,野兽是俺的小媳妇呢,一天一换,今儿是豺狗,明儿是野狼,下回是野猪,豺和狼可亲人啦,爱蜷在俺身边给俺焐被窝,野猪就不老实了,像那十八的大姐,老把俺拱到洞外边,把俺冻坏了,它倒好,占了俺的被窝做梦娶媳妇呢,笑得格格的。

孩子听得入迷了,奶奶却一直嘀咕着,说些么,谁也听不清,只有秀能大致猜出来,她兴许是说,难怪的,不念着老家,也不回合欢,那里尽是两条腿的野兽呢。

颜大嘴继续说:去年冬天,有天一大早,天还没大亮呢,到处雾蒙蒙的,俺起来尿尿,有人上来就从背后把俺紧紧抱住了,俺往后伸手一摸,娘呀,长头发,丝绵袄,这不是桂家村地主家的大闺女吗,那闺女长得可白啦,洋人似的。有一回,她在铁道上走,没听见火车鸣笛,叫俺救下了,她别是报恩来了吧?俺得把她支走。俺说,俺比你爹还大呢,俺到单位上替你找个小伙子好不好,俺有个孩子叫孙庄只比你小三岁,女大三抱金砖,你要不要。

孙庄一把捂住了巡道工的嘴,枣儿鹰儿乐得直拍巴掌,接着,就要掰开孙庄的手,掰不动,就胳肢他,使大嘴得到了解放:俺对她说了好些话,她呼哧呼哧的,也不吱声,光顾着舔俺的后脖子。俺就纳闷了,咋啦,这俊闺女哑巴啦?再听她喘气,就不对啦,吭哧吭哧像跑火车似的,是大狗熊呢。可把俺吓坏啦。记住,这时不能回头,一回头,就把喉咙给它了,它的大嘴正等着呢,咔哧一下,人就断气啦。俺任它咋舔,舔得俺身上痒痒的,先是老想笑,后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俺也不回头。俺就尽打哈欠,一个接一个,弄得大狗熊也哈欠连天,过了一会儿就睡觉去啦。

巡道工去年的哈欠又上来了,笑乏了的孩子很快被他的哈欠所感染,一个个躺倒在哈欠里,望着满天繁星沉沉睡去。

奶奶轻声叹道:多咱能听你一句实在话呀?

等到搁满竹床铺板的篮球场上鼾声一片,奶奶也睡着了,手里的蒲扇掉在了地上。

巡道工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隔着中间的大竹床递给了秀。是给那边的回信呢。他让秀看看,这样说行吗。他哪能不知道秀也是睁眼瞎?秀还是得问小蒋。

秀是以手电为暗号把小蒋召下楼的。手电对着银河一照,小蒋就出现在自来水边了,像是沿着光柱哧溜下来似的。秀蹑手蹑脚,从挤挤挨挨的许多床中间连钻带爬地挪出去,把那张纸交给了小蒋。小蒋就着手电光和星光一看,当即频频点头,问秀:你怎么劝他写信的?

秀说:俺还没想好咋劝呢,他自个儿找人写的。

小蒋兴奋地说:他果然是侦察兵出身呀。猜出了我们的意图,信上的意思正是我们想要的。让他寄出去吧。

小蒋表扬秀说:你办事又利索又稳重,是块当妇女干部的好材料。下一步,我们就睁大眼睛盯住鱼浮子,等着鱼咬钩。看那边派来的是草鱼鲤鱼呢,还是虾兵蟹将!

秀同样艰难地回到自己的床边时,奶奶嘟哝了一句:明儿到安芯那儿要个马桶,给黄家送去吧!

孙庄要去读铁路技校了,学的正是机务。技校在浙赣线的一个小站上,坐慢车得跑六七个小时。念着孩子在车上得吃一顿饭,奶奶给他煮了二十个鸡蛋,不约而同的,邻居们都想到了嘴,杭州妈妈给送了二十只大肉包,范站长路过月台顺带买了二十只油饼,张婆子和梅香是特意去售货组买的馒头和花卷,黄辣椒则是油炸的糯米糍粑,均为二十只。小蒋送的是烧鸡,他说幸好在车站遇见丈母娘了,要不他也买糍粑,糍粑可香啦。

奶奶说:今儿旅客可得饿肚子啦,售货组都叫他们买空了。指不定还有送包子来的。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于金水就送包子来了,他找了只面口袋,装得鼓鼓囊囊的。奶奶笑着,笑出了眼泪:庄啊,快来看看,你这回才叫地主呢,全是白面的!能吃到寒假家来,上学的饭费省下啦。这都是叫六零年饿的。

秀说:告诉路局,明儿俺庄儿坐的这趟车别挂餐车,渴了找列车员,饿了就找孙庄。

于金水看见桌上堆的大包小包,也乐了:我本想送《毛主席着作选读》,可新华书店里排多长的队,像六零年喝糊汤似的。只好去买包子。我寻思,庄儿还有几个同学做伴呢,不分给同学,庄儿自个儿哪好意思吃,干脆多买些。谁知道,英雄所见略同呀。

串门来的杭州妈妈不无自豪地说:咯个样子,说明我们售货组的名气木老老大,点心做得木老老好,包子里厢肉新新鲜鲜,油饼糍粑炸得金黄金黄,馒头花卷雪雪白。

奶奶说:快给杭州爸爸捎些去,带上俺给做的鞋,指不定他就家来啦。快别跟男人怄气啦。

杭州妈妈说:老早我还日日盼他来归,如今我也懒得想他啦。卖卖包子,听听绍兴戏,咯样的日子惬意死啦。

就在一家人热烈讨论这一桌子干粮怎么办的时候,只听门洞里一声干咳,孙安路下班了。孙安路进门把藤篮往地上一放,边扒上衣边支使秀把东西拾出来。秀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从来不愿往家带东西,今儿买的么呀?

又是包子。秀打开纸袋一看,还全是破皮露馅的。秀忍住笑,说:买这几个够谁吃呀?咋不多买些呢?整个铁路新村数你最抠。

孙安路已经闻到了满屋子的香味,再凑到桌前看看,说:幸亏售货车空了,这还是俺搜刮来的呢。要不然的,俺买它个一百!

秀问:为么你也跟大家伙一样,也念着买干粮呀?都当俺庄儿是饿死鬼托生。

孙安路说:俺也知不道。机车进库后,远远瞅着月台,副司机和司炉说,要给庄儿买些包子馒头带路上吃,俺说俺自个儿买吧,他俩还不肯呢,俺仨一道去的。亏得卖完了,要有,还得添三份。

因为孙庄死活不肯带着这么多干粮上路,问题陡然变得严重了。也是,除了近邻送的,还有一些人家也送了,拾掇拾掇,恐怕得买两只箩筐一担挑着走。到车上到学校,那还能不叫人笑掉大牙?可是,明早出门的时候,大家会来送行,都看着呢。不给孩子带上,人家嘴上不说,心里指定不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