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车头爹车厢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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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Chapter 4(3)

不一会儿,惦记着力士鞋和口琴的孙庄拉着妹妹跑回来,他有了新主意,自己要力士鞋,撺掇枣儿要口琴。奶奶常常说,枣儿像她妈,亲人,乖巧,又懂事,见天乐呵呵的。秋天枣儿上学的时候,她要买书包和铅笔盒,奶奶说,你妈要给你生弟弟了,就你爸一个人挣工资,省着钱给弟弟买鸡蛋糕可好?你小时候,供应车一来,俺就抱着你去买鸡蛋糕。你吃的鸡蛋糕能装一车皮。弟弟也想吃呢。俺给你做个漂亮的书包、铅笔盒。于是,奶奶用染成草绿色的白洋布,做了小书包,上面锈了个红色的路徽。铅笔盒是用硬纸板里外罩上花布做成的,开关自如,还配了个布襻子,很精巧也很别致。枣儿也不怕小学生们笑话,别人要看稀奇,她就自豪地告诉人家:这是我奶奶做的!

可奶奶没办法给她做口琴。奶奶搂着枣儿骂庄儿:鳖羔子,就你使坏!俺家人口多,光靠你爸那些工资,能养活你们就不错啦。让你申请免学费,你不干,你要面子。要面子,就别要里子呀!你越大越不懂事!

庄儿梗着脖子叫:说我不懂事,哼!穿力士鞋好走铁路好爬山,吹口琴可以当暗号!

奶奶大惊失色:咋啦?怪横的!你那小脑袋瓜子里灌糨子啦?这阵子尽看见你和金华那鬼孩子在一起,也想去抓特务?告诉你,你敢去,看俺不叫你爸打折你的腿才怪呢!还想要鞋要口琴,美的你!

那我就向姑姑要,向于叔叔要!

谁给你买,俺连谁一块儿揍!奶奶气得去找那根好久没用的擀面杖。等她找到了,庄儿早跑了。奶奶一边擦着擀面杖上的蜘蛛网,一边对秀说:可得留心这些孩子。他们做得出来呢。

的确,这阵子有传言说,害死范莹莹、自己也被摔炮炸死的那个农民,尸体在彰武放了好些天都没人去认领,从他身上竟发现了不少可疑的物件,比如,墨镜子、弹壳和用锡浇铸的小飞机模型。凭此,人们怀疑他的身份。自来水边的女人则展开了丰富的想象力。她们说,说不定摔炮里填的就是炸药,特务一点点把炸药偷运到合欢来,企图炸毁车站或鹰厦线幺零幺那里的大桥。她们想象的另一个根据是,幺零幺的山上最近常有民兵演习,去那里拣菜叶子老叫民兵给撵了回来。杭州妈妈有一句话说得好,她说:特务一蠢蠢欲动,我们屋里厢金华那伢儿也开始蠢蠢欲动了。她对付金华的高招是,不上学的日子一天吃两顿,早饭喝稀的,饿得他跑不动,吃完上顿就盼下顿。

奶奶也不得不赶紧琢磨对付孙子的主意。秀说:要不也吃两餐吧,反正眼下更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奶奶不同意,孩子正长身体呢。奶奶很快就想出一个办法,俱乐部最近开了少儿阅览室,假期全天开放,平常是礼拜天全天和二四六晚上开放,管理它的是铁路小学高年级学生,孙庄读三年级,要是对小于说说,能让孙庄参加管理,就能拴住他的心。

奶奶立马揣上鞋,火急火燎地去找于金水。俱乐部在去东站的半道上,和铁路食堂对门,是防空洞的邻居。俱乐部门前的那条大马路,两边栽的也是合欢树,那些树比别处的合欢树要大,合欢树大约是首先在那里落户,然后才遍布全城的。于金水正在俱乐部门前的宣传橱窗边写诗,他望着二月的合欢树,想象五月的合欢花,他想用满城红花来赞美二月七日的革命精神。一九二七年的这一天,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这一天便成了铁路重要的纪念日。其实,铁路是拿它当节日过了,俱乐部里又是演出又是放电影,能连续热闹好些天。

奶奶走进了于金水的视野,奶奶成了合欢花中的一枝。于金水兴奋地迎上去,说:奶奶,你来得好呀。你启发了我,从你家祖孙三代身上,我看到光荣的二七革命精神,血脉相传,花红似火。

奶奶扬起鞋抽了他一下:说么呢,俺家不是你家?嫌俺家啦?多咱没见你人啦,你说说。

于金水说:忙着纪念二七没日没夜的。从今天开始,路局文工团慰问演出三天,接着放三天电影,都是新片子。俺把票都给你家留好了,本想把橱窗布置好就给送去的。

奶奶是电影迷。俱乐部放电影,有票没票都能进,先凭票入场,电影一开映就敞开大门放人,反正都是铁路职工家属。从前,孙家有票的时候少,孙安路跑车,孙安芯去支援新线,谁给送票?所以,奶奶总是和秀牵着抱着孩子,挤在过道上看,要么,上台去,从银幕后面看。现在好了,再也不愁电影票了。奶奶乐呵呵地把鞋递给小于,说:看看,这是俺想出来的新式样,喜欢吗?百货公司可买不着。

于金水扔掉粉笔头,往屁股上擦擦手,接过鞋喜欢得不行,说:这鞋俺可舍不得穿,留着做装饰品,放在五斗橱上可好看呢。

一双臭鞋放在橱子上?咋想的?回去试试,合脚告诉一声,俺再给做一双,一洗一换。想着叫安芯捎给你,可俺正要找你说个事,就带来啦。奶奶接着就把希望孙庄去少儿阅览室当管理员的事对他说了,不料,于金水竟拒绝了。他说,一来少儿阅览室由铁小少先队管理,管理员是大队辅导员定的,二来孩子想当小英雄是好事呀,只要不耽误功课不出危险,让孩子经经风雨见见世面,才能健康成长,才不至于长成温室里的花朵。

奶奶听着就来气:才多大的人呀,屁都不懂,你就要他去经风雨?特务是知了蜻蜓和蚂蚱呀!就是刀螂,还带着大刀呢!难怪的!都是你们这号人撺掇的!

于金水哭笑不得:咋成了俺的不是啦?俺说的是这个理。谁不想当英雄?俺也想呢,就是没机会。有机会,安芯也不至于晾着俺。不信,带你到那边橱窗看看去。

俱乐部大门前另一侧的橱窗,是为纪念二七而表彰的先进生产者、工作者的光荣榜,顺带着把铁路中小学的好学生、家属中的先进人物一块表彰了。每人一张相片,下面几行字写的是事迹。在于金水的引导下,奶奶很容易就看到了儿子孙安路、女儿孙安芯、孙子孙庄的相片。这让奶奶惊喜万分。她不停地嘟哝着:这些鬼孩子,一个个的,来家咋不吱声呢?也没见他们找相片呀。为么瞒着俺呀?嫌俺老糊涂啦?俺还没老呢。就算俺老掉牙了,也知道好孬呀。

最让奶奶诧异的是孙子,他的成绩不算好,咋能上光荣榜呢?于金水告诉她:你孙子是助人为乐的好学生,经常在三角线的上坡道那儿帮别人推车。到六一,该戴红领巾啦。

奶奶又是一惊:鳖羔子!他常去西站!

相片上的安芯挺文静的,抱着那条长辫子,大眼睛里似藏着几分羞意。可她的事迹怪怪的,说她始终保持革命警惕,揭穿了阶级敌人的阴谋,从而保证了同志们坚守工作岗位。奶奶便问这些话是么意思。于金水告诉她,范莹莹死后,电话所夜夜闹鬼呢。那是个年轻的女鬼,在山上鬼哭狼嚎的,吓得当夜班的电话员胆战心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把尿都憋在裤裆里了。安芯从新线回来听说这事,她不信邪,便要领着人去探个究竟。电话所只有一个工程师是男人,那个男人为了证明自己是男人,才硬着头皮跟去。俩人各持一根棍棒,带着手电筒却不打亮,摸黑循声上了山。那哭声就藏在树林子的深处,先是时断时续的抽泣,慢慢发展成撕心裂肺的恸哭。安芯在接近哭声时,看清了那是一个跪在坟前的女人。她的发现给瑟缩在后面的工程师壮了胆,俩人一起打开手电射向哭声,真相大白了。原来那个女人是港背村的地主女儿,在郊区小学当代课老师,因为家庭出身,最近叫学校给清退了,正谈着对象也跟她吹了,这两件事刺激得她精神恍惚,夜夜跑来哭坟,那座坟里葬的正是老地主。

奶奶对安芯的评价是:这死妮子,胆子够大的!胆子太大啦!谁的话都不听。那阵子跟张卫国好,这阵子俺看着又不对劲啦!还先进呢。跟那蹄子学的,就是不及他哥实在。

光荣榜最后一张相片是张婆子的。奶奶走到跟前,愣怔了好一会儿。她说:这人咋看着眼熟呢?像是谁呀?那眉毛,那小眼,那尖下巴颏,这张脸怪像老张家的。

于金水说:不是怪像,就是她呢,你家楼上张段长的对象。

奶奶讥嘲道:不能吧?她算么先进生产者,做饭先进,还是倒马桶涮马桶先进?做饭她不如杭州他妈香,倒马桶没有老范家的勤快。老范家的一天倒两回,她家呀非攒得盛不下才倒,拎着马桶下楼,整个门洞都臭。

于金水乐了:人家爱护环境卫生呀,主动参加居委会组织的大扫除,当上了人民陪审员后,积极发挥作用,受到领导好评群众称赞。

奶奶问:谁称赞啦?大扫除谁没参加?哦,陪审员是做么的?她自个儿说,坐到法院里就犯困。陪审员就为了打瞌睡?

这上面写的事迹就是这样啊。小于说。

奶奶仍是将信将疑:真是她?

是真的。这不有相片吗?

她姓么叫么?

鲁芬芳,对吗?

奶奶无语了。其实,半辈子老张家的老张家的叫着,奶奶也不知道她的尊姓大名。

于金水给孙家准备了七张二七那天的电影票,连才几个月大的孙鹰都有座位了。到了那天傍晚,难得安芯也来团圆了,孙家先去一条龙喝糊汤,灌得饱饱的,再去看电影。举家出发的时候,奶奶在门洞里又冲着楼上喊了几声:庄儿枣儿,喝糊汤去!俺一家仨人上光荣榜,得庆祝庆祝!

到了俱乐部,孙家更是风光。大门口验票处,挤得水泄不通,那些没票的拼命往前涌。一见奶奶,于金水也不知哪来的劲,拿个屁股一拱,就把众人拱得人仰马翻,倒了一片。孙家老少就那么排着队伍进去了,找到座位,一坐下,竟占满了中间的一排。

电影刚开演,就有好几个吃奶的孩子哇哇大哭,可能是叫电影里飞机大炮吓的。他们的妈妈都舍不得走,哄的,骂的,气得打孩子屁股的,那喧哗声比孩子的哭声更热闹,有的抱着孩子就在放映机前来回蹿。被大人轮流抱着的孙鹰却乖,要么望着银幕嘴里牙牙地自说自话,要么兴奋得直蹦跶。奶奶情不自禁地又要表扬秀了,秀饿不着孩子,秀的奶水旺。

秀贴着孙安路的耳朵说:听听,他奶奶夸的是俺吗?是你家喂的花奶牛!

一场电影下来,孙安路搓的煤疙瘩真够下一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