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道工便岔开了话题,从道口房里拿出藤篮给奶奶看,里面有几个鸡蛋。那是送给秀的。说到秀,奶奶就夸开了。当然,在饥饿的岁月里,最该夸的是她的奶水。饱经风霜的奶奶也为媳妇那么旺盛的奶水惊奇不已。
说着,巡道工为奶奶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情报。刚才,蔬菜大队十多个人挑着一担担甘蓝包打道口经过回城去,就是说,越过道口往南去,翻过一座小山,那片菜地里尽是新鲜的包菜蔸。把包菜蔸拣回去,扒掉皮煮熟,又面又甜,那就是粮食啊。奶奶激动不已,拉着庄儿小跑似的。
到了那片菜地却见菜农并没有全部回去,还有几个人仍在砍着圆鼓鼓的包菜。奶奶把庄儿安顿在没有沟渠水塘的地头,再三叮嘱他不许乱跑,自己竟忍不住去找菜农说理。
她说:这些个菜蔸不能卖钱,又没见你们沤肥,咋就不让拣呢?拣净了,你们再翻地栽菜秧子,不也省事吗?你们看不上眼的东西,能让别人饱肚子,不也是积德行善吗?当工人的有钱,可钱能吃吗?钱不如地呢,有地就有粮食就不会亏了肚子,你说呢?
几个菜农都凑过来,都说:铁皮俚哇么哩哟。不准拣就是不准拣!哪个敢拣,我们就缴篮子剥衣裳!
奶奶说:俺老太太的衣裳也敢扒?抬头看看,头顶上有老天爷呢。俺年轻的时候,亲眼看见雷劈人,啪哧,好好的大男人眨眼就成了焦炭,惨啊。阎王殿都不敢收。咋死,都别叫雷给劈了。
奶奶的气势一下子就把他们给镇住了。奶奶又说:俺娘家也是种菜的。俺山东种的大白菜,个儿比包菜大得多,一棵能吃上几天。你说说,南方咋就种不了大白菜和大葱呢?
菜农便开始讨论这个问题。他们认为,北方佬人都像大洋马一样,所以,么俚都大。说着大,他们联想到娶走梅香、块头不够大的陈连根。陈连根父母是河北人。
见他们提起陈连根,奶奶眼前一亮:俺儿子是他师傅呢。你们不是见过张段长吗,参加过抗美援朝的那个,那都不叫个事啦。俺儿子穿着开裆裤就当兵啦,从黄河打过长江!赶明儿拿张相片叫你们瞅瞅!
奶奶竟把他们征服了。她可以从容地在菜地里挑挑拣拣,挑选较大的菜蔸拔起来,再借他们手里的刀把根须剁掉。菜农忙完自己的活,见她脱下罩着棉裤的两条单裤,把裤脚一扎当布袋,都哈哈大笑。
奶奶说:笑么呢,俺不是怕你们糟蹋俺的菜篮子吗?告你们说,别再怨恨铁路,火车多了,地方也就大了。俺家刚来的那年,整个合欢不就是你港背村吗?看看现在。指不定哪天,你们都会穿上铁路制服,要么,变成铁路的亲家。
尽管有菜农帮着把菜蔸送到道口,奶奶还是舍不得放下自己抱着的那条填得鼓鼓囊囊的裤子。
孙庄跑得风快,冲进家就大喊:妈,快出来看呀,我们家就要变成地主啦!
连着几天,奶奶想起那声呼喊就止不住地笑,奶奶说:庄儿长大也去开车吧,能有四十斤粮呢。可别当干部,当段长粮食定量跟俺当家属一般多,还不得活活饿死?秀也跟着笑,都笑出了眼泪,一抹一大把。秀一次次地点着庄儿的鼻子嘲笑:傻小子,穷人为么闹革命斗地主,就为这包菜蔸呀?
一堆包菜蔸留下一份,再分送楼上楼下各家,很快就没了。奶奶说:平时没少吃人家的,得还这人情。再说,淋了雨烂得快,可别糟践啦。
不料想,有人不稀罕。奶奶端了小半盆送到楼上张家去,张婆子推推搡搡的,直说心领啦,拿它当金元宝似的。可第二天,全给倒了。奶奶去倒垃圾,发现张家是把菜蔸藏在炉灰里一块倒掉的。
奶奶盯着天花板说:是啊,人家送的是饺子,还是肉馅的。俺还的礼是猪狗食呢,这不是寒碜人吗?人家可是段长,找个媳妇都是做包子的,要么馅的有么馅的。谁稀罕你那丢人现眼的东西!
奶奶对张婆子的冷嘲热讽,除了媳妇秀,又增加了一个忠实的听众,就是隔壁的浙江佬老姚家。老姚家有三个儿子,叫杭州嘉兴和金华。杭州妈妈年轻时是个戏子,长得不咋样,可爱打扮爱照相爱哼哼,见了谁都拉着个脸,好像听她哼哼也得买票似的。奶奶不愿意搭理她。奶奶说:你看她那腰扭的,像进站的火车似的,可别闪得脱了轨!成天说这个倩煞煞那个倩煞煞,俺瞅她才叫倩煞煞呢。奶奶不喜欢她的最重要原因,则是她的哼哼没个钟点,时不时地来两嗓子,不管邻居是否有人睡觉,甚至连自己丈夫儿子上下夜班正睡着,她也会突然像被鬼捉了似的嚎起来。奶奶屡屡上门抗议。奶奶说:铁路家属该懂这个理,可得保证男人睡好。你不能憋憋吗,憋不住你上茅房唱去。茅房里的粪蛆呀绿头蝇呀才爱听绍兴戏呢。
因为包菜蔸,杭州妈妈忽然和奶奶亲热起来。她是希望奶奶再去拣菜蔸菜叶时叫上她,她家有四个大肚汉呢。她说包菜蔸真甜,包菜可能就是能榨糖的甜菜,比糠好吃得多,包菜蔸让她深受启发,算算账,要是三天能吃上两顿,粮食差得就不多了。后来,连着好些天,两家水煮包菜蔸的气味,此伏彼起,弥漫了整个门洞。杭州妈妈对包菜蔸的赞美,让奶奶更是对张婆子耿耿于怀。
十八号关饷那天,奶奶和杭州妈妈约好了,两家人一起上街下馆子去。那天难得能凑齐,孙安路跑车刚回来,调车员杭州下夜班,他爸和他二弟嘉兴都是扳道员,同一个班,中午下馆子回来正好可以饱饱地睡一觉去当夜班。开始孙安路挺不乐意去,奶奶说:你一趟趟地跑,多咱给家里捎过吃食?俺就不信,别处就买不着一点东西。你看把孩子饿的!孙安路就只好跟着了。他难得地换上了白衬衣。
走的时候,奶奶牵着孙子孙女,却故意对着楼上喊:庄儿枣儿,快着,俺下馆子去。铁路食堂做的包子馒头那叫么玩意,不是碱大就是发酸,还不如包菜疙瘩呢。俺喝糊汤去。一条龙菜馆的糊汤,那个鲜,排多长的队呢。
杭州妈妈扯开嗓子便唱——
我想和你成双对,
可怜天公不作美;
你情我愿终不悔,
只有共死化蝶飞。
孙家的孩子被牵着抱着,姚家的孩子两个成大人了,最小的金华也是小学高年级。所以,他们根本走不到一块去。只有想开火车的金华,不时回头看看孙安路。不过,两家还是在长长的队伍中相会了。队伍在一条龙菜馆里绕了几个圈,再延伸到大街上,堵死了好几家商店的大门。
几乎餐餐是糠菜团子就清汤寡水的稀饭,一条龙菜馆自然成了令人向往的地方,最美的事情莫过于携全家老小进馆子,安然而怡然。吃的却是糊汤,用陶钵盛着,男女老少每人捧着一钵,挤挤挨挨地站着,喝得豪情满怀。一条龙菜馆用糊汤喂壮了自己的名声。
约摸排了一个小时的队,才挪到菜馆里面。菜馆里面虽有十多张桌子,可根本坐不下人,所有的顾客都人挤人地围着桌子站着,所有的脸都埋在钵子里。哧啦哧啦的声音响成一片。喝完了,便把钵子往桌上一扔,腾出来的空间马上又被另一拨食客占领了。
一碗糊汤要二两粮票五分钱。奶奶要了六碗。她把给老三的那碗给了秀。秀说:有一钵子就能把俺肚子撑爆了!奶奶说:你得替俺鹰儿喝呀,俺家第一回上馆子呢,咋能亏了鹰儿呀。
馆子里连站的空都没有,两家人只好端着钵子出去,站在店门口喝。奶奶边喝边赞叹:光听见人说好喝,味道是怪好的,比俺老家的小米糊糊好喝。庄儿枣儿,赶明儿,你爸爸一关饷就来喝一回。
秀见安路喝着糊汤还忘不了搓脖子,便吃吃地笑:还不比做煤疙瘩汤喝呢,他那煤疙瘩多实在,个顶个的!
糊汤其实就是稀稀的面疙瘩汤,撒了些切得碎碎的白菜叶子,搁上油盐。面疙瘩像指甲帽一般大小,每碗中能打捞起来的也不过十多个,管饱的是一大碗如同勾芡一般的汤水。管饱就是美食。所以,敢于带着全家去喝一条龙糊汤,是件很自豪的事情。
阳光暖融融的。铁道兵在医院门口栽下的两棵白杨树已经长得很高了。在夏天,那两团树荫是女人聚会的地方。到了冬天,女人则喜欢聚集在孙家窗下。那里两头没遮挡,阳光最好。她们搬个小板凳,拿红石墙当靠背,一坐老半天。从一条龙回来,奶奶和杭州妈妈便坐那里打饱嗝。
奶奶说:糊汤里没准放了肉末,咋那么鲜呢?
杭州妈妈对着小圆镜在剔牙:对咯对咯,我们咯牙齿里厢都塞满啦。我们杭州城呀,城外楼外楼,城里天香楼,比不上合欢城里的一条龙。下次去,邀上整个门洞一道去。
奶奶瞥瞥二楼窗台,说:人家不稀罕,人家包子管够呢。
孙庄却跑过来说:奶奶,下次我再也不喝糊汤了,我要买包子!
奶奶一瞪眼:不好喝?你咋喝了两碗!小样。
糊汤就是没有包子好吃!
奶奶摘下脚上的棉鞋,举起来就砸。孙庄跑出老远,鞋却落在张卫国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