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佩孚回到洛阳,继续练兵,在他的心目之中,西南是他的后顾之忧,奉系是他的当前大敌,因此他在洛阳所积极从事的厥为两端,一系安定西南,一系扩充武力,企图一战而消灭奉张。至此,他统一中国,抵御外侮的雄心壮志,方可初步告成。所以当民国十年九月九日,北洋宿将,任过陆军训练总监的张绍曾,发起召开庐山会议,解决时局,吴佩孚便头一个通电表示赞成,希望能产生一个摒弃奉张在外的联合阵线。但是旋不久曹锟、张作霖也继起响应了,于是张绍曾奔走联络,其结果只得了个纸上谈兵,直奉之间成见太深,矛盾日增,战云自南而北,正在渐渐弥漫。
家庭里发生了一项变故,郁郁闷闷,住在保定别墅的李氏夫人,突告一病不起。吴佩孚得讯至表伤悼,李夫人美而慧,明眉皓齿,艳光照人,她长身玉立,体态丰满,当年吴佩孚驻防长春,同僚中妻小眷口,少妇长女不下数百位,论聪明美丽与风姿谈吐,李夫人允称第一。张佩兰未曾进门以前,她和吴佩孚十分恩爱,遗憾的是她不育,因而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下,经吴太夫人一手安排,逼着吴佩孚又娶张佩兰。当时,吴佩孚为此非常痛苦,一则违反他平素一夫一妻的宗旨,二来深感愧对热爱着他的李氏夫人,他曾对知己朋友大发牢骚:
“中国人蓄妾,是一种野蛮风俗,男子以原配为正室,妾侍为从属,不过人家不论娶多少妾,一概分开来住,当然不会感到相爱时的诸多不便。可是如今我没这个资格,非要叫我娶了妻妾隔邻而居,这岂不是找我的麻烦,让我左右为难,没好日子过嘛!”
朋友们还跟他开玩笑,说是:
“哎,吴二哥,你要知道你们老太太这么做是有深意的啊,你不是常说你以澄清天下为己任吗?西洋有一句谚语:‘能驾驭一妇人,可以与问国家大事,能驾驭两位妇人,即可调和阴阳,治理天下。’你们老太太前后给你娶二位,正是要磨炼你的志气和手腕,作收揽天下英雄的预备工夫!”
后来吴佩孚自关外回北京、保定,李张二位夫人又同在一起合住了两年不到,在这一段时期,吴佩孚经常唉声叹气,而把“没法子,没法子”挂在嘴上,当做了口头禅。民国二年十月袁世凯派曹锟率第三师南下,驻防岳州,李夫人曾大吵大闹,坚持不许吴佩孚上湖南,闹得吴佩孚无计可施,乃由曹锟夫人出面“调解”,由吴佩孚给李夫人在曹家宅第“光园”旁边盖一幢房子,供李夫人居住,每月则由吴佩孚供给三百两银子的生活费,当时还找了几名年轻伶俐的女孩子陪伴她。这便是两夫妻正式分居之始。
当时李夫人非常焦躁懊恼,渐渐地便萎蘼颓废,她抽上了鸦片烟,以致一个月三百两银子都不够用,而由曹夫人瞒着吴佩孚暗中补助。民国十年李夫人逝世,濒死前还喃喃地喊:“子玉,子玉!”使吴佩孚在洛阳听到说时,情不自禁地流下了英雄之泪,他感慨万千地说:
“过犹不及,这话真是一点儿也不错。女人婚嫁以后不能生孩子,唯有将全部爱心放在丈夫身上,乍看起来这是一件很好的事。只不过,过分之爱因而发生过分的嫉妒,将会演至不可救药之境。李夫人是我糟糠之妻,我很了解她的心情,以及她的用心之苦,每一想起,心中总是十分的难受!”
为李夫人殡殓营葬事宜,吴佩孚自汉口回洛阳后,他曾跑过保定一趟,为她营葬。旋返洛阳,他便积极筹备长江联防会议,而于十一月四日宣告揭幕,参加长江联防的各省,计有河南、湖北、江苏、江西和浙江,吴佩孚为解除后顾之忧,总算有了这么一道防线。
隔一个月,吴佩孚礼聘江东才子杨云史(圻)人幕,担任他的机要处长。这杨云史是江苏常熟人,系出江东名门,他中过顺天乡试南元,任过清廷驻新加坡总领事,后来弃官为商。在南洋群岛购地12000亩,组设种植橡胶公司,不巧遇上欧战,橡胶价格大跌,所业三年不治,鞠为茂草,因为欠缴地价税,全部财产被英国人没收,于是怏怏回国。后来人过江西督军陈光远的幕,宾主之间处得很不愉快,杨云史诗文冠绝一时,他曾写过一首感秋诗,内有:
“白骨如山诸将贵,黄金满地五丁愁”之句,挖苦陈光远黩武好货,陈光远有点起疑,问他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杨云史怕惹祸上身,便托辞东归。后来同年好友潘毓桂在吴佩孚面前推荐他的长才,吴佩孚大喜过望地说:“这是江东才士呀!”旋即礼聘他为机要处长,两人极宾主之欢。杨云史的太太是李鸿章的长孙女,外务部左侍郎李经方的掌珠,杨云史到洛阳后写信回家,告诉他的太太说:
“三年择妇而得君,十年择主而得吴!”
由此可知他和吴佩孚的相得。
开过一次保定会议,由曹锟出面召集,这也是出自吴佩孚的主意,他认为直系近年以来权力分歧,统一无策,问题重重,大都由于直系领袖松弛懈怠使然。他要求直系集中力量,对奉系时刻戒备,在这一次会议席上,吴佩孚大声疾呼,要大伙儿拿出年前击败皖系的蓬勃朝气来。
直奉两系合作之局,一开始奉系便拣了个大便宜,吴佩孚亲冒锋镝,攻坚摧锐,拼性命打了一场大胜仗,将皖系军队一举击溃,张作霖则跟在后面接收分赃,操纵政局,明明坐享其成,偏又是那么咄咄逼人,不留余地,凡此都是直系将士所断乎不能忍的。民国十年湘鄂之役。吴佩孚孤军深入,也是出生入死,行险侥幸,保全了直系心腹之地湖北这一块地盘,让他的部将萧耀南,升了湖北督军。可见这件事看在张作霖的眼里,又觉忌刻恚忿,恨不能分一杯羹,于是他亟谋对策,一连三次保举张勋,推荐他当苏皖赣巡阅使,他想重建张勋这一股力量,略分曹吴之势。司马昭之心,路人可见,曹、吴当然决不答应,张作霖三次电保,曹吴便三次打消,张大帅一计不成,又来绝招,民国十年十二月十四日,他盛大扈从,入关晋京,当时,北洋政府因为财政支绌,正在焦头烂额,国务总理衙门,整天在为索饷索薪,内债外债忙得团团乱转,不亦乐乎,靳云鹏眼看年关将届,不能再恋栈了,他决意辞职,说什么也不肯再干下去。于是,趁此机会,张作霖便想把交通系的首脑,梁财神梁士诒给抬了出来,让徐世昌发表他为北政府第八任内阁总理。
有一回,吴佩孚和他的知己好友,心腹亲信闲聊,聊出了直奉之战的远因,他说:
“辛酉之役(他指的是民国九年的直皖之战),我从湘南回师,讨伐安福系,一战成功。作战时期,张作霖也曾领军入关有以声援,仗打完了,有关诸将领齐集天津,开会讨论如何论功行赏,仲帅首先站起来说我应居首功,他问大家应该给我哪一处地盘,当时我在会场隔壁一间屋里,亲耳听见张作霖在说:‘那小子就让他继张敬尧之后,给他个湖南督军得了。’我一听这话,对张作霖的机警大为惊骇,他怎么就能料中我的心事呢?因而我想,这人不可不防,以他的聪明才智和那么壮的口气,他必为我将来之敌,于是我决心用加倍于他的机锋和他对抗。一心一意以整顿民国为己任,而不求功名利禄,甚至地盘地位,我只求当一名师长,以我一名师长的地位监督政府,纠察天下,凡有主张便是公论。于是我不就湖南督军,率部回洛阳去。”
张作霖称吴佩孚“那小子”,吴佩孚嘴上说是不以为侮,而只惊异于奉张口气之大。心思之敏,但是在他内心里只怕还是不无耿耿的,论年龄,吴佩孚比张作霖大一岁,谈出身,一个中过秀才而又在保定陆军学堂测量科以第一名毕业,一个则起自草莽,当过胡匪接受官家的招安,云门第,则两人一般的是贫家子弟,父亲早故,由慈母抚养成人。日功勋,安福之败是吴佩孚出奇制胜,浴血鏖战得来,张作霖的奉军,只能说是呐喊助威,放过了几枪而已。因此在当时那种场合,张作霖对吴佩孚的故作轻蔑,任何人也会为吴佩孚抱不平。不过吴佩孚高人一等,他在忿懑之余,犹能觉察得出张作霖对自己含有敌意,于是他早已料到直奉之战断然难免,不得不以加倍于张作霖的机智,准备抗衡。
分析张作霖的心理,他并不是一个目空四海,骄傲狂妄的桓桓武夫,在北洋军阀上百个成了“功”的人物之中,他的机警敏锐,手腕灵活,可以说得出类拔萃,数一数二的:他的成功完全由自身的聪明智慧得来。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似乎他又有足以藐视吴佩孚的履历与资格,当吴佩孚级职上尉在给日本人当情报员,张作霖恰在那年被张锡銮、增韬收编而一跃为管带,等吴佩孚在第三镇熬到了管带一职,张作霖却又遥遥领先当了第二十七镇的统制官,也就是说在清末年他已经跟吴佩孚的老长官曹锟,有着相等的地位和身份。
北洋传统,视部下为豪奴,天津之会,曹、张已经成为了亲家,张作霖当然也可以跟曹锟一样的以主子自居,开口一声“那小子”,若是那般谄媚阿谀,不讲骨气的部下,还会以为这是张大帅跟自己表示热络,随便轻松以至出之于昵称呢。
然而当时的张作霖,他对吴佩孚故表轻蔑,却既不是“骄狂自大”,也不是“在拉近乎”,彼时彼境,面对曹锟那种庸碌懦弱的对手方,他这么做,确实有他相当的机心,同时亦为政治手腕之一种。直皖之战,吴佩孚应居首功,这个说法是放乎四海而皆准,无人可以否认。张作霖倘若不耍这一手,气焰特盛,压倒曹、吴,他凭什么高高在上,操纵会议而坐地分赃?要是他礼敬英雄,谦恭下士,把吴佩孚抬出来跟自己分庭抗礼,均沾利益,那么,吴佩孚这个对手方,岂有曹卖布那么好相与?
明乎此,便豁然可知吴佩孚当时听到那句“那小子”,为什么会惊骇至此,立刻便将张作霖列为来日的大敌,而不得不以加倍的机智以对抗了。吴佩孚亲口叙述的这一幕,跟三国演义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直奉之战爆发的近因,则为交通系首领梁士诒之组阁,梁士诒字燕孙,广东三水人,比吴佩孚大六岁,光绪二十年应殿试,得了二甲第十五名进士,时年二十六。光绪二十九年再应经济特科考试,中一等第一名,可是有一位军机大臣在慈禧面前进语言,说:“一等第一名梁士诒系广东人,为梁启超之弟;其名末字又与康祖诒(康有为)相同,梁头康尾,其人可知。”当时慈禧深嫉新党,居然弃而不用,后来邮传部成立,梁士诒得唐绍仪之汲引,方始成为邮传部的要员,清廷初设铁路局,即派梁兼任,为日后交通系政客之肇基。袁世凯组阁,任他为邮传部副大臣,从此襄助袁幕,参与密勿,民国成立,袁世凯当了大总统,梁士诒任秘书长,并且特许他参与各铁路事,兼任交通银行总理,民国元年到民国五年,他曾是袁世凯左右炙手可热,权倾当朝的人物。
梁士诒又是袁世凯称帝的幕后策划者,为了替袁世凯筹战费发行纸币3000万元,使北方金融陷于绝境,便是他的“攀龙附凤”之作。帝制失败,袁世凯一死,惩办祸首,梁士诒被黎元洪下令拿办,他逃出都门,后来到了日本。他最怕段祺瑞,段祺瑞当政,他永远出不了头,九年直皖之战,皖段一倒,他立刻大肆活动于曹张之间,亟谋东山再起,他曾面谒直曹。对曹三爷以语挑之,曹二三的回答是:
“燕荪(梁士诒的号),你们何不先替我筹个500万的军费?”
一句话把他吓跑了,于是梁士诒便利用拥他为首的交通系要角叶恭绰,极获张作霖信任,派郑洪年拿了叶恭绰的密函到奉天去游说张作霖,当时曹张还在直奉合作的蜜月时期,张作霖自然要考虑直方的意见,因此他答复郑洪年说:
“只要曹仲珊赞成,我这边没有问题。还有一层,徐大总统那边的关节,似乎也要预先打好。”
郑洪年听他这么说,喜出望外,他为达成梁士诒所交付的任务,骗取张作霖一言九鼎的推荐,造成既成事实,当下不惜撒了个谎说:
“仲帅早就同意燕老(指梁士诒)出山了,徐大总统那边更不成问题,大总统跟燕老在前清邮传部时代便是同僚,燕老人民国当袁大总统的秘书长,和徐大总统也合作得很好,他们二位有二十年的交情。雨帅(指张作霖)只要您肯推举,一切的事情,燕老自会布置,断不至于让雨帅为难。”
张作霖信以为真,接下来便商洽条件,最主要的是梁士诒组阁,奉军粮饷要优先发给,此外郑洪年又代梁士诒答应“另为雨帅筹饷”,这桩大事几乎已成定局。旋不久到了民国十年阴历二月二十二,张大帅做47岁生日,郑洪年摆出自家人的姿态,为张作霖担任招待。郑洪年是广东番禺人,举人出身,跟梁士诒在邮传部同过事,一直是梁的亲信,交通系的要角。他在大帅府的演出,当然会引起许多拜寿军政首要的猜测。
张景惠时任察哈尔都统,专程前来拜寿,他也颇以郑洪年的活跃、卖力而心中纳闷,他跟张作霖是多年相从的老弟兄,找个机会便率直地问起这件事来,张作霖把这段交涉据实以告,张景惠顿时便摇着头说:
“姓郑的说仲珊赞成梁燕荪组阁,这话未必确实,一则仲珊近来跟翼青(当时国务总理靳云鹏的号)挺要好,二来他若赞成一定会有电报来洽商条件,你可别上他们的当,还是先打个电报问问仲珊看。”
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张作霖,他致电保定,果然曹锟接电以后大发雷霆,他到处找梁士诒不着,便在叶恭绰面前破口大骂:
“燕荪怎么这样荒唐,他想当国务总理,就该从筹款上设法,光凭卖嘴,行吗?”
然后一个电报回复张作霖,声言他决不同意用梁士诒代靳云鹏,张作霖获电也发了脾气,叫郑洪年来骂了一顿,说他如此欺骗,若不看在誉虎(叶恭绰)的面上,我非办你不可!郑洪年乘兴以来,锻羽而归。梁士诒组阁一事,自此胎死腹中。
但是梁士诒机会难得,官瘾难熬,民国十年下半年直奉之间争权夺利愈趋积极,明眼人看得出来合作之局不会久长,而当时北政府罗掘俱空,穷得要命,各部官员薪水欠了二十个月之多,一切政务几陷停顿,而奉张、保曹、洛吴硬逼军饷,闹得靳云鹏内外夹攻,焦头烂额,他实在干不下去。梁士诒眼看旧话重提的机会已到,派叶恭绰亲自出马往说张作霖,这一次叶恭绰动之以下列三事:
一、多筹军饷。
二、联络南方,合作倒直。
三、事成后由张作霖操纵北京政局。
张作霖要梁士诒先把应诺之事办出个头绪再说。
梁士诒得讯大喜,他为求速效说办就办。民国十年八月他托词回广东三水原籍为他父亲梁知监做寿,十一月十日由香港转上海,特地到杭州相庐、七里泷游山玩水,其实他是为了“三角同盟”一事专程南下,联络广东与浙江,密谋共同推翻直系,打倒曹、吴。待十一月底他完成任务,乘津浦路车北返,在洛阳的吴佩孚已经得着了消息,他攻心为上,直接打电报给他的老上司浙江督军卢永祥,不惜指出——
“张作霖身起胡匪,盗心未改,历年以来,残民祸国,罪恶贯盈,固已中外共见。今已于日暮途穷之际,勾结梁(士诒)叶(恭绰)余孽,剽窃公开统一之虚名,隐行蚕食鲸吞之诡计,蒙蔽国人,欺我袍泽。
“试问,年来统一之障碍,畴任其责?中央一切施政,为中外所致憾,而中央乃彼之外府也。掠劫国帑,垄断政柄,权集于一人,祸中于国家,惆怅往事,言之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