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佩孚一手训练的北洋劲旅,容光焕发,服装整齐,他们排成行军队式,在衡阳百姓爆竹齐燃,欢呼阵阵里,一路高唱着吴佩孚填的满江红军歌,昂首挺胸,齐步前进。衡阳老百姓对于吴佩孚所部的离去,由于多日相处,有了感情,确实是不胜依依。自衡阳北上长沙,沿途所经之处,老百姓莫不扶老携幼,站在路旁伫看欢迎,箪食壶浆,以迎仁旅,士兵们却是微笑道谢,婉语推拒。吴佩孚的队伍,但取民间一草一木,无不给偿付值,老百姓若不肯收,他们宁愿弃之于地,不敢拾取,因此无人不予赞叹,说是几曾得见如此严明的军纪!
大军诉湘江北上,所有船只,一概论酬计值,决不封船拉差。每四艘帆船排成一串,用一艘小火轮拖曳而行,吴佩孚率领参谋卫士,乘一艘较大的轮船,堂堂正正,竖起了帅字大旗,坐船走的,都是吴佩孚的中军,沿江两岸,鱼贯行进的则为掩护部队,骁将张福来亲率一旅,作为殿后。吴佩孚的队伍开到了衡州,即已进入张敬尧的防区,张敬尧自获悉吴佩孚大军已发,他便觳觫战栗,心悸不已,下令沿线严密防范,惟恐吴佩孚登陆奇袭。守衡州的师长吴新田,一面严阵以待,一面携来卫士,扮起笑脸要求登轮谒见吴大帅,当被吴氏副官婉言挡驾,再请大帅下船到衡州休息时,副官也推说大帅早就下过命令,沿途决不登岸,以免“骚扰朋友”。
吴新田待吴佩孚的座船通过,立刻便用电话通知正在长沙苦等消息的张敬尧。据他的看法,吴佩孚用兵如神,变幻莫测,他几次三番推脱不见,极可能他本人并不在那艘船中,而且,看模样第三师是在采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方针,他们不至于登岸启衅。
话虽然这么说,张敬尧晓得吴佩孚的“厉害”,终究怀着一肚皮鬼胎。他下令长沙四门紧闭,全部戒严,此外并调集重兵,列阵两岸,枪支一概实弹,大炮都卸了炮衣。五月二十七日,吴佩孚的船队通过长沙,双方剑拔弩张,气压之低沉,仿佛大战一触即发。但是在表面上,张敬尧依然派一名高等参谋,带几位长沙士绅,乘一艘布置一新的火轮,驶向吴佩孚的座船。当那位高参站在火轮上高声叫道:
“我是张督军遣来迎接吴大帅赴宴的,请把船停一停,让我上船当面报告。”
“对不住,”船上的人答说:“大帅有令,过长沙不许停留,张大帅的盛意,请你代为道谢!”
长沙来人又说:
“能否让我上船?请见吴大帅,听他老人家的示下。”
“不必了,”答得很干脆:“大帅此刻正在睡觉。”
“那就不敢惊动了,不过,张督军惟恐大帅懒得下船,可能不会赴宴,叫咱们带了桌酒席来,可否停航几分钟,让他们一一送上。”
“谢谢。这两条船并着走,也是一样的,张大帅厚赐,烦您让他们递过来吧。”
就这样,一桌酒菜,在两条船鼓轮行进中传送过来,张敬尧的专使告退,吴佩孚的大军继续通过。直到全军过完,张敬尧方始长长地吁一口气,以为吴佩孚去了,自此可以再事搜刮,高枕无忧。殊不知,局处郴永之间的一万余名湘军,在谭延闿、赵恒惕的领导下,紧接着吴佩孚撤防之后,高举义旗,揭竿而起,以血肉之躯悍然的和北洋军大炮机枪相拼,他们为了解除桑梓故里的苦难,拯父老诸姑于水深火热之中,以两千余杆子弹奇缺的旧枪,在五月二十七日以猛虎出柙之势,奋勇喊杀,进搏张敬尧麾下的十万大军。北洋大队平时瞧不起衣不蔽体,三餐不继的“叫花子队伍”,但是和这支“叫花子队伍”一交起手来,却败得曳兵弃甲,落花流水。湘军一举连克衡州,宝庆,声势大震,再呐喊向东,吓得张宗昌从攸县、醴陵逃到江西。张敬尧派他的弟弟张敬汤任援衡总司令,驰往湘潭御敌,他带去的是第七师主力,湘军打得子弹都没有了,用爆竹放在洋油筒里燃放,连珠劈啪之声,居然把张敬汤吓得回头便跑。第七师节节败退,张敬尧急得连连向北洋政府请援,请下讨伐令,段祺瑞力主再度对南用兵,徐世昌却捻髯微笑,慢吞吞地说:
“算了吧,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罢了。”
这一万余众湘军,因为吴佩孚撤了防,只花14天工夫,便将皖系主力张敬尧的十万大军全部击溃。六月初,张敬尧搜刮来的1000余件箱笼运走。又逼迫总商会向长沙市民勒索了好几十万大洋。六月十一日他仓促撤出长沙,一直到了汉口。湖南一省,除北洋第十六混成旅冯玉祥部还在常德,仍回湘军怀抱,而将北洋军阀势力,全部逐出省外。
吴佩孚的部队撤出湖南,经过武汉,受到湖北督军王占元和地方人士、青年学生的热烈欢迎,雄赳赳,气昂昂的齐整队伍,通过武汉街头,高歌一曲吴佩孚自己作词的“满江红”,又称“登蓬莱阁歌”:
北望满洲,渤海中风浪大作!想当年,吉江辽沈,人民安乐。长白山前设藩篱,黑龙江畔列城郭。到而今倭寇任纵横,风云恶。
甲午役,土地削,甲辰役,主权弱,江山如故,夷族错落,何日奉命提锐旅,一战恢复旧山河!却归来永作蓬山游,念弥陀。
歌声慷慨激昂,响彻云霄,使得驻足欢迎的百姓、学生热血沸腾。荡气回肠。武汉是辛亥革命的首义之区,最富革命朝气和蓬勃焕发的精神,但自黎元洪被诱北上,袁世凯及其鹰犬屠杀首义元勋。继之以北洋军阀的轮流盘踞,压制自由,横征暴敛,湖北人动辄得咎,多年以来,武汉反成了黑暗恐怖,生气灭绝的地界。只有民国九年五月三十日这一天,吴佩孚率部北归过境,又给武汉百姓带来了鼓舞和振奋,于是成千上万的人,眼中噙泪,攘臂欢呼,万万千千条嗓子齐声在喊吴佩孚是“革命将军”!
吴佩孚和王占元私交不错,在公的立场,又同属北洋直系,王占元诚意地留他在武汉盘桓数日。但是吴佩孚因为当前局势外弛内张,还不知道皖系段徐对自己将从何处下手?另一方面,自己的队伍受到当地民众如此盛大热烈,出自衷诚的欢迎,他也怕王占元耳闻目睹,心中不是滋味;喧宾夺主,伤了和气,他是雅不欲为的。因此,他从汉阳龟山拾舟登陆,到谌家矶车站,登上平汉铁路的专车,准备绕城而过,避而不在武汉市区露面。然而,王占元待客殷勤,执意不肯,他率领高冠峨服的各级将校、政府首长、地方士绅,列队在龟山恭迓,苦苦挽请吴佩孚在武汉多住几天。于是吴佩孚便留下来观望风色,布署长江各督的联络事宜,直到他的队伍全部过境方始离去。不过他在武汉时期,深居简出,很少在公众场合出现,而且处处礼让尊重王占元。吴佩孚的这一手,颇使武汉百姓失望,却让王占元直在暗中说:
“子玉这人,挺够意思!”
由于王占元、赵倜和曹锟的安排,平汉铁路的火车车厢,几已全部集中,沿线客货为之停运,专门运送吴佩孚的大军北上。因此,一列列火车首尾相衔的向北开,行军速度,非常之快,专车抵达郑州,河南督军赵倜,派他的弟弟赵杰,亦即宏威军司令,在车站以隆重军礼迎迓。吴佩孚在郑州住了几天,部署军事,早先他已决定拿洛阳当作一个据点,以便和保定的曹锟采犄角之势,遥相呼应,并且可以兼顾陕晋豫川,乃至华中一带。河南督军赵倜感激他的仗义执言,保全自己督军一席,正想以吴大帅为靠山,一切不成问题。不过,洛阳却驻有徐树铮的边防军,张亚威、宋一勤两个旅,徐树铮自以为西北边防军是全国部队的精英,吴二爷却偏不把他们看在眼里,他派第三师第五旅旅长董政国,便带他的本部人马开到洛阳驻防,轻而易举,夺得了洛阳的控制权。
其余第六旅和三个混成旅,吴佩孚在六月中旬,全部带回第三师的老家——保定,孚威将军不是闪电战的祖师吗?这一次,他动作更快,五月底还在南岳衡山一带驻防,六月中旬,京汉铁路沿线,从保定一直到高碑店,就只看得见北洋第三师的军旗和番号了。吴佩孚自己,从容部署竣事以后,轻装简从,回到保定府,和曹锟相见,两人都是不胜之喜,只是彼此都有个了解,直皖两系,势必付之一战,因此,一连多日,关起门来秘密会商,显得分外的忙碌紧张。
一年以来,吴佩孚的声望急速增长,他以国民的公意,发为各种政治主张,用铁一般的事实,贯彻息争御侮的决心,“吴佩孚”三个字成为中国人的新希望。第三师撤防北归,遂为中外报章的大新闻,英美报纸,尤以长篇累牍的报道与评论,把他形容、歌颂为“新中国的大英雄”。但是吴佩孚却偏不稀罕洋人加诸于他的这份殊荣,他对外谈话,仍然口口声声的不结交洋人,不举外债,不进租界,尤其重要的是,他不要地盘,不做督军,洋人力捧,吴佩孚便给他们兜头一盆凉水。这么一来,益更使中国同胞对他大声喝彩,把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吴佩孚的个人声望,达到了空前未有的高峰。
乘着自己的声望如日中天,吴佩孚很巧妙的运用其政治手腕,广结外援,增长声势,向国人共弃的皖系同申声讨。头一步,他请曹锟派出代表,分赴“中立”各省,进行游说,然后,他将曹三爷建立的八省联盟,扩大范围,增列单位,使其包括了长江六省,黄河六省,外加上新疆。这十三省是公开表示参与直系阵营,张作霖的东三省则属于暗中联络,大战一起,立即携手,因此,曹、吴的这个庞大阵营,实已扩充到16个行省之多。
13省联盟,提出了吴佩孚的政治主张:(一)各省防军,一律撤回原防地,惟南军例外。(二)拥护靳内阁,不反对段祺瑞,但却必须罢黜徐树铮。(三)宣布安福系的罪状,请求政府强制解散安福国会和安福俱乐部。
在这一段时期,北京城里,由“新华老人”徐世昌坐镇的“大总统府”,早已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从吴佩孚擅自撤防大举北上,张敬尧痛失三湘,吴光新兵溃荆沙,皖系在西南的两支大军几将土崩鱼烂、全部星散,直把段祺瑞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将吴佩孚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生啖其肉。他无法上保定去找曹、吴算账,便成天缠着徐世昌、靳云鹏大吵大闹,逼着总统和内阁下令,将曹、吴二人革职拿问。老谋深算的徐世昌,眼见吴佩孚雄师北来,曹、吴会合,13省联盟声势浩大,早先部署的棋子发生了作用,腰把子渐渐地硬了。他对付老段。便开始从嗯嗯啊啊,变成了哼哼哈哈。张敬尧告急,他说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根本置之不理。长沙一失,他反而板起脸来下道电令:褫夺张敬尧的本兼各职。吴光新明明受厄于冯玉祥和王占元,跟张敬尧两个伤心人相对,徐世昌好生挖苦他一下,派他为湖南检阅使,责令收复三湘,却又加委直系大将王占元为两湖巡阅使兼管湖北、湖南,最妙的则为他命令张敬尧“瓦解”了的军队,即刻“交”由王占元接管。
徐世昌明枪暗箭,刺戳得段祺瑞好不疼痛,而且防不胜防,拿这位新华老人,无可奈何,于是一口恶气,尽吐在靳云鹏身上。靳国务总理虽可获得老弟兄吴子玉的大力支持,可是,段祺瑞终究是他的老师、老上司,当面无法抹下脸来,吃老段逼不过,他便决心掼纱帽了。靳云鹏在辞职以前,先去谒见“太上总统”段祺瑞,说了半天自己的“病”况,然后恳切陈词:
“实在因为病魔缠身,难任繁剧,我想辞职了。”
殊不知,段祺瑞真的在以“太上总统”自居,听了靳云鹏的话,他便一声冷笑,回答他说:
“你果然有病,暂时休养休养,倒也无所谓。只不过,将来你可莫要说是受了哪个哪个的排挤,让你干不下去,非辞不可啊!”
莫说是幕后操纵政局的段祺瑞,这个话,连新华宫里的大总统,也不该如此直说的呀。靳云鹏憋一肚皮气,回家便写了辞呈,送给徐世昌。徐世昌制皖有望,怎肯放过他这个好帮手,批了个准给病假十天,暂委海军总长萨镇冰代理。
吴佩孚全师而还,十三省联盟宣告组成,徐世昌看看时机快成熟了,还有一位举足轻重的要角,应该上场。为了不露痕迹,找个陪衬,他电令奉督张作霖、直督曹锟和苏督李纯,入京共商大计。命令下达,李纯因病告假,曹锟推说抚慰归军未便轻离保定。带着盛大扈从,赫然晋京的惟有奉天督军张作霖。
民国九年六月十九日,张作霖到了北京,先谒徐世昌,密谈良久。辞出后,表面上便以奉大总统之命,调解直皖争执的姿态出现。
驱车往访段祺瑞,两个人还正经八百地展开谈判,张作霖“劝”老段,不妨接受十三省同盟四条件中的三条,而保全安福俱乐部,不解散安福系操纵的国会。
几经折冲,段祺瑞动了肝火,他厉声地说道:
“好呀,便依你的!取消中日军事协定,照办。小徐可以开去西北筹边使,改任远威将军,留在北京办事。第三条靳翼青是真心真意要辞职,何必非难为他不可,换个别人,倒也可以商量。”
张作霖正自暗忖,老段怎么会如此好相与的呢,照他所答应的,调停争执,说不定会弄假成真,竟了大功咧。
但是,紧接下来,段祺瑞又咬牙切齿地说:
“我这儿只有一个条件,吴佩孚必须跟小徐同时免职。”
张作霖一吐舌头,说了声:
“这个。恐怕办不到吧!”
老段眼珠一弹,疾颜厉色地问:
“你怎么晓得办到办不到?”
决心不跟他引起争论。张作霖仍然一副和事佬的腔调,他说:
“好吧,让我上保定府去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