荫昌调集近畿各镇,以第六镇的全部和第一镇、第四镇各抽一个混成协(旅),分五天陆续出发。直到九月二十三日,荫昌的先头部队,驰抵距离汉口二十多里的刘家庙。由于荫昌所带的部队,正是袁世凯旧部北洋新军的左右二镇,当时已经改为第二镇与第四镇,这两支劲旅和曹锟的第三镇一样,都是袁世凯的基本队伍。荫昌颇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指挥不动,因此他电奏清廷,要和革命军作战,非起用袁世凯不可。他请朝廷下旨,命袁世凯立即南下督师。
基于此,清廷无奈,先发表袁世凯为湖广总督,督办剿抚事宜,荫昌、萨镇水、程允和的水陆各军,一律由袁世凯节制调遣。
廷旨一下,北洋系官兵精神一振,袁宫保退隐洹上以后,他们委委屈屈,饱受倾轧排挤,如今宫保起复,从此又可以扬眉吐气。不过他们到往后才晓得,袁世凯为了他的东山再起还是花了大价钱的。荫昌的保举不过是个引子。辛亥枪声一响,袁世凯马上就叫他的“驻京代表”徐世昌,送了一个数目吓坏人的红包,交到庆亲王的府邸。
有庆亲王接受了他的贿赂,在朝廷里大力支持,袁世凯得了湖广总督的任命,还要搭搭架子。他用“足疾未痊,难荷重任”为词,婉言推却。这一招委实出人意表,连庆亲王都给他搅得莫名其妙,八月二十九日,庆亲王派徐世昌微服南下,到彰德去探问袁世凯究竟是什么意思?
九月初徐世昌回到北京,袁、徐合演了一出双簧,他带来了袁世凯非正式提出的条件,如果要他出山,必须:一、由他总揽兵权;二、召开国会;三、组织责任内阁;四、宽容革命党和武昌起义志士。
与此同时,荫昌在湖北孝感急得走投无路,他带去的部队,根本不听指挥,因为袁世凯早已给了他们六字真言的命令:“慢慢走,等等看。”他等得了,如同热锅蚂蚁的清廷却等不及,九月初六解除荫昌督师之职,派袁世凯为钦差大臣,第二镇和第四镇改第一、第二两军,分别由冯国璋和段祺瑞担任“总统”。于是,当天北洋军便攻破了汉口的大智门,妙的是他们得手以后,又是裹足不前。
清廷这才知道,袁世凯纯粹是在讨价还价,不让他达到目的,北洋军便不会为满清打仗。九月初八,山西独立,同一天,离北京不远的河北滦州驻军二十镇张绍曾部发动兵谏,电促清廷立宪,组织责任内阁。全国腹心之地已经易帜,东西两面又腹背受敌,清廷一夕数惊,失魂落魄,只好将袁世凯的条件照单全收,九月初九准革命人士组党,释放了谋刺摄政王载沣的汪兆铭、黄复生,十二日任袁世凯为总理内阁大臣,十三日公布宪法信条十九款。
至此,袁世凯的足疾不药而愈,他矍然南下,督师孝感。北洋系的这个头儿确有两手,他将滦州的张绍曾调任长江宣抚使,解除京畿东路的威胁,对付武汉革命军。他则全面发动攻势,一举克复汉口,然后陈兵江岸,派代表跟鄂军都督黎元洪接洽和谈。
山西独立了,新军第二标标统阎锡山被推举为晋军都督,清廷钦派驻保定的第六镇统制吴禄贞为山西巡抚,移兵石家庄进讨山西。吴禄贞本来就是革命党,他到了石家庄,便和阎锡山接洽合组燕晋联军,直捣京师。他跟阎锡山在娘子关会谈,再回石家庄时,袁世凯不但得到了消息,而且已经指定第六镇骑兵营管带马蕙田为凶手,出其不意,乘其不备,就在正太车站第六镇统制官的办公室里,砍下了这位湖北三杰之一,革命伟人吴禄贞的脑袋。
然后。十月十五日,他派曹锟亲率第三镇驻保定的第一协,西出娘子关,攻打山西革命军。这是第三镇成军以来第一次正式作战,他们面对的是山西全境汹涌澎湃的革命浪潮,以及士气无比高昂的革命军部队。进军路线是从石家庄循正太铁路入晋,第三镇调集了大批车皮和火车头,由于军情紧急,第三镇第一协的部队几乎是首尾相衔,分做四批登车出发。第一批走的是炮兵第三标,炮三标第一营的管带便是吴佩孚,这一支部队由第一协协统卢永祥指挥,第二列车上便是曹锟亲自统领的中军,包括他的卫队营。
正太车站附近宣布戒严,车站月台上车辚辚,马萧萧,官兵们神情凝重,貌至严肃。吴佩孚的那一营炮兵真是训练有素,他们动作敏捷,大炮、马匹、辎重、弹药,井然有序地上了火车。卢永祥正在月台上巡视,他拉住匆匆而过的吴佩孚,满脸堆笑,一伸大拇指,挺亲热地喊着他的号说:
“子玉,你真有一手!”
吴佩孚字子玉,卢永祥字子嘉,吴佩孚跟他的这位老长官,都是时论所谓的“山东五子”之一,在民国十五年前是炙手可热,势莫与京的大军阀。卢永祥性情温和,待人宽厚,以至于有人讥讽他乃庸碌无能之辈。他是山东济南人,北洋武备学堂出身,毕业后被派到第三镇,他从队官(连长),一路升迁到第一协协统(旅长),称得上“久历戎行”,同时也是“一帆风顺”。
他们进军的目的地是井陉,距离石家庄一百二十里,已经接近河北、山西两省交界之处,和素称天险的娘子关遥遥相对。而由井陉到娘子关之间,四面高山罗列,如屏如障,中央则深陷下去一片平阳,形势就像是一口井。曹锟因为晋军前敌总指挥姚以价已经进抵娘子关上,他惟恐革命军乘虚而入,穿过谷底平地,占领井陉,以高屋建瓴之势,虎视石门,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占了有利的地形。故所以他一反常例,别出心裁,命令炮三团先行出发,沿途疾驶,不许停车,务期以最快速度,赶到井陉,立即在娘子关的对面山上布好阵地。一方面发炮攻击,一方面扼守河北这边的险要,使接踵而来的部队发动对娘子关的攻击时,可以得到大炮的掩护。
第一列车载了一个炮兵团,车皮过多,站方恐怕影响速度,特地在车皮后面,又加挂一部火车头,前拖后推,施足劲道。吴佩孚的第一营在前,二三两营顺序在后,照说,应该吴佩孚在前面车上,而第三标的刘标统居中,卢协统押阵。但是,临上车的时候,吴佩孚的顶头上司刘标统却派了传令兵来,通知吴佩孚说:标统决定坐第一辆车,要吴佩孚把营部设在第一营官兵之后的那辆车皮上。
当时,吴佩孚也不曾在意,上官命令,惟有遵办。他在列车中央,设了营部,巡视过他部下登车后的情形,跟张福来两人,面对面的坐在一个卡座上。后头,则都是他的卫士和委员文案。
从薄暮时分开始登车,除了吴佩孚那一营,动作最快,登车最早,二三两营,闹哄哄的直到九点来钟,方始连同武器辎重,一一安置妥当。尽管如此,车还不开,因为他们的头儿卢永祥还没有来。
等卢协统带着大批卫士马也上了车,时间已近深夜十一点,身子猛地一晃,吴佩孚莞尔笑笑,跟张福来说:
“好了。总算动了身啦!”
张福来太胖,他早困了,直在呵欠连天,他睡眼惺忪地劝吴佩孚说:
“二哥,你也得好好地睡一觉,到井陉,得天亮,说不定一下车就得开火。”
“你睡你的吧,”吴佩孚把他身边堆着的军毯给拉上,亲昵地拍拍他膝头:“这会儿我还不困。”
蜷缩在火车座上,张福来眼睛都闭上了,他还在含糊不清地说:
“二哥,靠靠也是好的。”
“我知道。”
吴佩孚打开自己的皮包,取出一只电筒,一张军用地图,轻轻地搁在木板桌上。
朝车窗外望一眼,无星无月,一团漆黑,远近的景色,一概不辨。
火车驶出石家庄站不久,全车灯火,倏然熄灭。好了,当时正是伸手不见五指,连人带车,都裹在一片黑暗之中。
纵使明天早晨就要打仗,枪林弹雨,生死莫卜,但是夜太深,车速高,没月没灯,什么也看不见,加上车身不断地在作有节奏的摇晃,因此,吴佩孚的四面八方,鼾声此起彼落,聚蚊成雷。吴佩孚心想,这样也好,弟兄们今夜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方可应付明天早晨的一场恶战。
只有自己,闲着也睡不着,百无聊赖,想找点事干。偶尔经过一个驿站,站上却有灯光,吴佩孚用他的三节手电筒,紧贴在窗玻璃上往外照射,强烈的光线照到站牌——大郭村,他再用电筒去看地图,嗯,这是出石家庄后的第一个站呢。再往前去,下一站该是获鹿。
就由于这么一个偶然的想头,无意间的动作,竟使淹滞24年(从他14岁在登州水师营当学兵算起),一直苦乏奥援,屈居人下,郁郁不得志的吴佩孚立下大功,救了全军的性命,获得统制官曹锟的器重赏识。从此平步青云,“搏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奠立其“百世可师,洵堪不朽”的事业声誉基础。